【隋唐英雄传记之十六】萧瑀篇(下)
萧瑀是奇人,是个生命经历“精彩”过功名勋绩的大唐宰相。唐太宗创贞观二十三载,名臣济济,四方来归。这后人无限追慕的贞观之治,萧瑀身在其中,却是横跨二十二年的大起大落。古人多以“宦海浮沉”比喻为官或升迁或贬谪的变换无常,而萧瑀扬帆驶进的这片海,更是惊涛骇浪,颠簸他时而一飞冲天,时而深坠海底。
在隋唐,天子以下,满朝文武再无人比萧瑀身世来得清贵。南梁宗族后,隋朝国舅爷,大唐尚书郎,自太宗将襄城公主下嫁其长子萧锐,他又成天子亲家翁。身为两朝贵戚,侍奉于圣明天子侧,又负投诚平乱之功,若他谨言慎行,知足知止,即使不能一路扶摇直上,也定会安享荣华,从容一世。而萧瑀,偏在治世中折腾出五升五降的历险经历,如戏如梦,其诡谲、其跌宕,至今读来仍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在高祖时期,萧瑀便居宰辅要职,政务上殚精竭虑,在玄武门事变中,与其他志士名臣一般支持秦王。故而他虽有性格上的偏狭,终究瑕不掩瑜。秦王继位时,怀感恩之心,视这位清正勤勉的姑父为社稷肱骨。然而耿直刚正的性情,是美德也是缺憾,既能让一个人在严寒朔风中做一枚不挠不折的野草,亦能让他在太平盛世里化作伤人损己的锐刺。官居尚书右仆射的萧瑀,本应鞠躬尽瘁,分君忧劳,却因缺乏容人的广博雅量,屡次发生事端,就连仁爱宽厚的君王也为之苦恼。太宗执政一生,亦和这位萧郎周旋了一生。
忠直逢险诈 从此风波起
贞观元年,新主登基,位高权重的萧瑀便已紧锣密鼓,开启他的起伏人生。
第一个让萧瑀仕途不顺的大臣是封伦。此人是隋朝旧臣,曾以权诈之术助虞世基讨得炀帝宠信,归降唐朝后,靠献秘策取得高祖信任。后来,他受益于萧瑀的推荐,官授尚书右仆射。
同朝作宰,封伦不忆提携之恩,反而继续弄权,每每与萧瑀议事,私底下达成共识,面圣时又改弦易辙,令萧瑀有苦难言。此人更暗中依附隐太子建成,阻挠高祖废立之举,此事在他死后多年才真相大白。房、杜等名臣不晓个中玄机,纷纷亲伦而疏瑀。时日久了,目中无沙的萧瑀怀忿不已,向太宗奏议封伦卑劣行径,却因其善于伪饰不了了之。与封伦恩怨一场,萧瑀虽未遭受实际名利的损失,但他与大唐君臣的嫌隙由此而生。在几月之间,在大唐时来运转的萧瑀遭遇第一次贬官。
事件起于一场臣子间的争执。萧瑀,遇到了一位与他出身与才学不相上下的贵族功臣——陈叔达。此人乃陈后主十七弟,容止出众,从小便即兴赋诗、援笔立成,归唐后曾向高祖两度进言,力挺秦王,亦是太宗的麾下能臣。两位皇族后裔同朝为官,因政见不合竟在大殿内高声争执,太宗屡禁不止,群臣在侧更无从劝阻。一时间,庄严肃穆的议政殿沦为喧嚣嘈杂的闹市。国家要务几度被二人的吵嚷声中断,太宗忍无可忍,拂袖而去。随即一道圣旨传出:萧、陈言语失仪,双双免官思过。
萧瑀自恃皇亲国戚、两朝元老,怎料祸从口出,官位不保?人到中年,兼修佛法,萧瑀年轻时的脾气却有增无减,以致于忧郁生疾。太宗闻之,顿生怜悯之意,当即再传圣旨,授他为太子少师,并将爱女许配其子。心高气傲的萧瑀得此殊荣,这才展颜释怀。
六月,封伦病故,尚书省二仆射之位皆空悬。太宗小惩大诫,相信臣子应有悔悟,便趁此契机恢复萧瑀相位。翩翩萧郎因封伦之险诈见疏于群臣,后因他逝世东山再起,可知世上果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好高人欲妒 过洁世同嫌
萧瑀第二次拜相,不出半年,再起波澜。贞观元年末,他被第二次罢相。起因是有人弹劾他私通书信,有谋反之举。而真实情况是,唐俭奉命出使突厥,萧瑀思念胞姐,请他带封家书交给避难于塞外的萧皇后。人至察则无徒,萧瑀为人严苛刚正,不能容人之短,其锋芒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众大臣。他频遭嫉恨,又授人以柄,被人弹劾更在意料之中。幸而此事及时查明,他才得洗刷冤屈。
一朝天子一朝臣。许是萧瑀在太宗亲政第一年,便波折横生,思虑前程也欲低调行事,在贞观四年前,萧瑀远离政事,君臣间也相安无事。四年二月,萧瑀授为御史大夫,得与其他宰相参议朝政,这几乎是等同于宰相的官位。
萧瑀蛰伏多年,脾性仍无改善,甫入朝便起争执。《资治通鉴》直言他“气刚而辞辩,房玄龄等皆不能抗,上多不用其言”。萧瑀自知境况不妙,内心更加忧苦焦躁。房玄龄、魏徵等每有小过,他便小题大做惊动天听,太宗知他心思,为保朝中祥和,遂不闻不问,避其戾气。其中有一次,他竟弹劾凯旋还朝的大将李靖,说他攻打突厥时御军无法,劫掠财物。这些言行使萧瑀在朝中不遇知音,更不得圣心,令他怏怏自失,再次被罢去御史大夫之职。
直至贞观九年五月,高祖驾崩的悲痛,让太宗再次忆起朝中那位仕途失意的老臣。萧瑀再沐高祖遗恩,第四次被启用为宰相,参与政事。太宗知他本心纯善,故而一再给他机会,将国家要务交付。
萧瑀几番浮沉皆由君王一人掌控,然而唯有太宗对他有最中肯的评价:“斯人也,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真社稷之臣也!”他又对其谆谆劝导“卿之忠直,古人不过;然善恶太明,亦有时而失。”萧瑀感佩皇恩,不住顿首拜谢。魏徵见之亦有感叹:“瑀违众孤立,唯陛下知其忠劲,向不遇圣明,求免难矣!”然而好景不常,次年他又遭贬谪。
第五次出山,乃是贞观十七年四月,时值太子谋反,晋王新立,太宗命萧瑀、李勣共为丞相。遗憾的是,年迈的萧郎不思悔过,依旧屡屡触怒圣意。他先私下向太宗议论房玄龄等大臣,说其朋党比周,恐将造反。太宗却说:“为君之道,在于驾驭英才,推心待士,不必求全责备,应当舍其短而用其长。”太宗此番话,既是宽待诸臣,更是对萧瑀的步步忍让。
萧瑀不明天子苦心,一味自怜自伤,做出一件荒唐事。一日,太宗与大臣张亮闲谈,戏言:“卿既事佛,何不出家?”不待张亮回禀,萧瑀在旁,却抢白自请出家。此举彻底让太宗寒心,他不再挽留这位贵戚,当场应允。
萧瑀一时意气,非真心皈依,或许太宗希望他能在佛法的智慧中静心自守,领悟为人处世之道。最终太宗手诏一封,废除萧瑀所有封爵,贬离京城。这是萧瑀受到的最严厉的处罚,然而诏书中一句“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尽道帝王痛失功臣的怅恨。
无官一身轻的萧瑀,过了几年寂寞孤苦的生活,后逢萧后离世而万念俱灰,身体也迅速垮下去。太宗终不忍萧氏后裔寂寞收场,下诏复其所有封赏,又加“特进”殊遇。而此时萧瑀日薄西山,再无力执著于朝堂得失,于贞观二十二年结束他高低起伏的一生。
耿介的正气与褊急的脾气,构成了萧瑀奇特的秉性,端的让人既敬且惧。他仿佛立群独翔的孤雁,所经之处总显得突兀无端。他因此而屡次遭贬,亦是性格使然。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萧瑀能以凌寒傲骨坚守初心,跻身初唐开国功臣之列,终不堕萧氏嘉名。他的成败得失,后世众说纷纭,令他成为隋唐英雄中最特别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