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小筑《琥珀》
是多少纪多少劫之前的事了,我已经记不清楚。
那时候,我是一只瓢虫,无数瓢虫中普通的一只。
我最喜欢最执迷的是阳光。阳光这个美丽贪婪随心所欲的水妖,用私语般悦耳的歌声和魅影似的炫目舞蹈,引我在波峰浪谷中兴奋不已又迷乱不堪。
我追逐着阳光,狂热地在阳光中扇动翅膀,不在意自己朝那个方向飞。甚而我追逐一切亮闪闪的东西,比如瀑布,比如溪水,有几次差点被老谋深算白罂粟一般的浪花拖入水底。
我早已忘记了家,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过家。阳光喧嚣冷漠,时时诱惑我,又时时抛弃我。我随时都会被抛弃在某个陌生的角落,咀嚼着无垠的黑暗,被孤独划得遍体鳞伤,被恐惧挤压得艰于呼吸。
日子就这样狂乱地飞逝着,我的生命原本就只有一个季节,像我无数的同伴一样。
可是,那一天——
那一天,天已经亮了,太阳隐藏在云层里,迟迟地不肯出来。我感觉无所适从,像被抽空了一般。我漫无目的地飞,无意间飞到一片松林。
那个正午,那片松林一定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一只瓢虫的命运轨迹彻底改变了。
林中氤氲着我不熟悉的松香。一棵棵松树挺拔高傲,端直伟岸,以可以穿透长天的力量站立着。松针界破了外面苍灰的天空。我落在一株短树枝上。
偶尔间,树上的鸟儿啼鸣几声,铺满松针的地上,松鼠跳来跳去。巨大的安静水一样地包围着我,把我从里到外洗了个通透。我第一次感到,安静是一种心灵得到最合适安置的欣慰。
是偶然,还是宿命?一滴松脂落了下来,把我包裹了起来,就像刚才亘古如一的安静包裹了我一样。
就在这一刻,阳光撕破了云层,尖锐地呼啸着冲入这片森林。
我在松脂里面,静静地看着外面颤动的阳光,像看着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过客。我甚至还有一些困惑,困惑以前的我为何那般狂热。
松脂柔软细腻,包围着我,像蛋清包裹着蛋黄一样熨帖。在里面,我是可以动的,却不想动,依旧保持着刚才冥想的姿势。
上天要拯救一个狂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于是用柔和体贴的安静覆盖了我。
阳光下,我没有家园;此刻,我找到了灵魂的皈依。这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我的身边常常不见阳光,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沐浴在看不到的光辉看不见的喜悦之中,阳光,是我的前生了。
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吐出积郁已久的忧伤,风没有听见,松脂听见了,因为,我在他的心里。他默默地抚慰着我,像慈母抚慰着受惊的孩子,像情人抚慰着远归的浪子,像深夜抚慰着躁动不安的梦境。从相逢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达成了浑然天成的默契。
默契是一种虽然初识却仿佛相识已久的温馨,是一种本来就该如此的慰藉,是一种蓦然回首时那人宛在的感动。
我和他共同老去,或者说,我们永不老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也许是几十万年,也许是几百万年,也许更长,我们相守在一起,不离不弃。我们曾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松脂早已变得十分坚固,内心依然柔软,依然用他的温热滋养着我,他用心把我保存到了永久。我在他的心里,像花蕊睡在花瓣的心里。
“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我问松脂。
“只因为在最合适的时刻我遇到了你。”他说。
我笑了,我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后来,一种叫“人”的生物发现了我们。
“极少见到外形这么温润,里面的昆虫这么舒展的琥珀,真像时光保存下来的最完美的梦境。”一个人说。
“不,琥珀是滴落在时光中最温暖的一颗泪珠。”另一个人说。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得更多。不会知道若干年前的那个正午发生了什么,不会知道漫长的光阴中两颗心交汇在一起的温暖和感动。
他们拿走了我们,不过,我的心中没有遗憾。
黄金是可以分割的,美玉是可以分割的,钻石是可以分割的。琥珀不可以切割,切分了,就不再是琥珀。两颗心这样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怎么可以分开呢?
不管到哪里,我们都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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