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之下无好诗
有附庸风雅者,欺世盗名,强出风头,乞名士代为捉刀。士穷乃见节义,名士可绝交流俗,活出出卖文章为买书的风骨,断然拒绝之。但也要看被拒绝者身份,若皇上令其捉刀,恐难推辞。
乾隆帝得意自称“十全老人”,文治武功方面德高三皇,功过五帝。一生更是留下近四万首诗,而唐朝两千多位诗人所传,不过此量。显然有他人代笔凑数之嫌,只是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捉刀者隐姓埋名,讳莫如深,与君论饮莫论诗,即便众说纷纭,堂帘高深,舆论隔阂,找不出确切证据来。然捉刀者沈德潜告老还乡后,心存侥幸,自作聪明,忘了所扮角色,竟将这些代写诗重又收入自己的诗集,明知尊文在前,而再作此文,由此触犯乾隆,一夜之间,说变就变,罢祠夺谥,墓碑扑地,这只是一个可以毁灭世界者的轻微愤怒。
虽曰显僚补笔、翰林捉刀,四万首诗,仍被湮没而无一首为后人传诵,足见捉刀之下无好诗。诗歌是限制中的自我表现,作者要有无限的思维自由,方可达到化境,为上捉刀,心思重重,拘束层层,故无好诗。
写作诸要素,思想首要,技法次之,真诚首要,技法次之。自我是文化的产物,文化是思想的出品。思想于自由状态下,方会怦然心动,灵感蹦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格调高浑,寄兴复远;“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慷慨热忱,剑气如虹;“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人心沸沸,血脉贲张。皆看似无心,却有挚情,哪一句不是自由状态下的产物,好诗是复杂的统一,也矛盾的调和。正因达不到这样的自由度,捉刀者遂纠结于细节的完美,在平仄对仗方面,格外在意,简直无懈可击,反倒是那些传世之作,瑕疵随处,不拘小节。再者,仕途通达,人生得意,急切中小心翼翼,惟恐因小失大,有所忽略,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往往表忠心不自觉表过了头。顾随说“人说话不对不成,太对了也不成;太对了,便如同说吃饱了不饿”,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花仍是花,四平八稳,一团和气,净拣好话说,从不说错话,不过废话一箩筐。捉刀者,或有大师才华,难成大师功业,因其违背文艺创作的基本规律。
乾隆将职务版权,自公文扩至私文,显然不合适。而沈德潜的捉刀定是得到过某些补偿或回报的,慈禧便对绘画捉刀缪素筠,优礼有加,赏三品服色,月俸二百,免其跪礼。若再将此般已归他人版权的作品,列于自己名下,显然也不合适,或许沈德潜认为,公司不是家,婆婆不是妈,其在朝出卖的只是劳力,灵魂则不是这么个价。盛名之下,踵门索求者,项背相望,户限为穿,然而精力殊难应付,于是许多作品得由他人代笔,傅山由其子侄代笔,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由弟子代笔。捉刀者事先必经过精挑细捡,捉刀作品,皆视同真迹。以此类推,无论出己手,抑或他人,皆看视为本人作品。
谁人可以摆脱时间的束缚?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多少作品就沉寂于这夜幕之中。相信缓慢平和、细水流长的力量,泯灭一切,也可铭记一切。铭记的账单上,或有捉刀者的名录,却无捉刀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