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诗选:(九)德瑞克•沃尔科特和雷蒙德·卡佛
力量
德瑞克·沃尔科特(圣卢西亚)(西川译)
生命将不断把草叶砸进土里。
我羡慕这暴力;
爱情是铁。我羡慕
碎浪和岩石之间的野蛮的交易。
它们之间互相理解
我甚至可以理解
奔跑的狮与惊惧的雌鹿之间的约定,
她眼中含着某种对恐怖的默许
我将永远不能理解的
是这只野兽,他写下这一切
并且自诩为生命的核心。
穗穗点评:说自己是被“两种血液所毒害”的沃尔科特,生于西印度群岛的圣卢西亚。它位于北美洲南端,是加勒比海地区一座小岛,是一个风光迷人却“没有民族”、“没有历史”、“没有书籍”的地方。
沃尔科特曾在美国任教。出版诗集和剧本各二十余种。他的许多剧本曾在伦敦和纽约上演。主要诗集《海难余生》、《海葡萄》、《星苹果王国》、《幸运的旅客》、《仲夏》,长诗《另一生》、《荷马》等。199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沃尔科特曾说,他度过了“精神分裂的童年时代”,过着双重分裂的生活:“诗的内部生活和行为与方言的外部生活”。作为在殖民地长大的混血儿,他的“精神分裂”是终其一生的。他的血统和文化互相排斥,在黑人与白人、臣民与宗主、加勒比本土与西方文明之间来回晃荡,时常是“二元对立”,这种矛盾和分裂性,在他的创作主题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
在他早期的诗作《远离非洲》中,沃尔科特直白地说出自己——身心,都处于种族与文化混战中,身不由己,矛盾重重。
交代完这些背景资料,我想,我们就不会对他和他的诗歌,感觉到陌生了。我的诗友鹰之,曾在一片文章中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他说:诗歌鉴赏,要从认识一首诗的“身体性”开始!这让我想到诗人写诗时的状态和感受,也就是诗人济慈所说的“身体在思想”。那么,他们两者之间无形地契合了,相遇了。如写作者——诗人,阅读者——评论员,他们之间就有了无形的桥梁,那就是“身体”可触摸的实体因素。
解读这首《力量》的诗作,或许也可从认识这首诗歌的“身体性”出发。“生命将不断把草叶砸进土里。”,这第一句里的动词“砸”,十分有力,我们很快就能触摸到作者,给我们提供的直观画面和力道。好像,真有一双粗壮的手臂,正在蛮力地不停打桩,将生命的草叶纷纷砸入黝黑的泥土深处......
这接下来的句子,更漂亮迷人:“我羡慕这暴力;/爱情是铁。我羡慕”。爱情是铁,这是多么暴力,又充满力量,下坠的,让人迷恋的、玩味的比喻。我们几乎可以跟随着作者的诗句,来到他提供的任意方位和角色。
无论是两个他曾进一步诠释“力量”所在的排比——所谓的“理解”,还是他最后转身,阐述的不可理解的野兽,都充满着作用和反作用力、猎人和猎物之间的矛盾统一性。所谓天道循环。这里——作者的身体,果然在思想。而我们读者,阅读中,也能不停地触摸到作者~~隐藏在文字背后的身体。
在我看来,诗中的“野兽”,或许就是作者自身的象征。如此理解,我们就能明白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布罗斯基语)的沃尔科特,他内心的孤独矛盾,及其反射出的与当地生活习俗的某种不协之音。
在诗歌中,他既是力量的见证者、旁观者,同时又是身在其中的“碎浪和岩石”、“奔跑的狮与惊惧的雌鹿”它们中的任何一方。这种矛盾冲突,即对立,又妥协,是统一性的认知和自我发觉的存在。以生命核心自居的野兽,其实就是沃尔科特!他的诗,总是具有巨大的启发性。
诗歌也是魔镜,我们能透过文字的水银,照见沃尔科特无比矛盾的心理背景,这是他的身世,以及多文化传统的熏染,所造就的神奇的却精神分裂的大脑。正是带着流散族群,混血的沃尔科特,给我们留下许多极为优秀的作品。
譬如,他的叙事长诗《奥梅洛斯》是沃尔科特的代表作,长达三百多页,分六十四章。作品借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框架,气势宏大地叙述了加勒比地区的文化和风情,描绘了加勒比地区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也反映了加勒比人民在向人类文明迈进过程中的命运和所遇到的挑战。这部作品被称为“加勒比的庄严史诗”,沃尔科特也因而也被誉为“当代荷马”。
透过树枝
雷蒙德·卡佛(美国)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穗穗点评:读了三遍这首诗歌,我好像看见~~~那细碎的阳光,如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从枝桠间纷纷落下,落在我想象的露台上。原来,时间,时间就是这样逝去的。这首诗歌,忍不住,让人想到孔夫子在河边的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雷蒙德·卡佛曾言:“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卡佛是这样写的,并且身体力行。
你看这诗多么有趣,将“时间和鸟儿”,将“时间和我们”,两个名词并置,放在同一位,它们可以,互为替代,形成了一个有效的时间旋窝或陷阱。你一不防备,就被他的精神指导,带入了诗歌的黑洞里,找不到方向,出不来了。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叫着,我们的眼睛啊、视野啊,请放开些,——“透过树枝”,向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