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样的花儿

那些花儿

擦肩而过了

只能在记忆中去追寻

岁月像故乡村子北的那条河。

它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地向前流。流到现在,早断流了吧。

那些在河里一起玩大的小女丫们,就像河里溅起的一圈圈儿亮闪闪的水花。

她们贴着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一直缓缓的游动,却莫名又淌在匆匆流逝的水面上漂走;她们仿佛从很近的地方跑过来,又跑得远远去,曾经亲昵无比,现在却都已经销声匿迹,无从追寻。

她们多像,曾经跳动在我眼前眉边的一朵朵水花,多少年过去了,我知道她们与我,己经永远地擦肩而过。

小河淌水的底下,总有积成层的沙粒子,任时间冲刷了多少年,它们幸好还在,虽然也许己经不是那么清晰分明,不那么完整无缺,却一直悄静无声地铺陈在水底下。

忘不了那时候,除了在河里打扑腾玩水,最要紧的事儿,便是我们肩并肩手拉手地一起去大凹上学去。

大凹大,大凹有大校房子可以上学。

我们的小凹小啊,小凹的孩子便只能投奔到大凹去上学了。

听说早几年,小凹原是大凹的一部分。后来,一些不可尽知的原因,小凹终于自己分立了出来。所以,虽然大凹小凹有生分有疏远,但人们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仍少不了唇齿相依的近密来往。只是大凹对于小凹的人们,还是免不了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蔑,排挤,甚至恼恨,这种有渊溯的,彼此间心知肚明的情结潜移默化地体现在许多地方,在我们上学的校房子里自然也不能幸免。

顶着开始凉得发冷的秋北风,我们几个小凹的小女孩子叫齐了一起出门上学,揣着手排成一路起去大凹上学。

路上很冷,但大凹的校房子里更冷。

本来小凹原也有自己的校房子,并且我们小凹校房子周围的林子比大凹还大,还高,还美,因为林子底下的沙土全都是河滩冲积过来的又松又软的细沙。教我们的老师是个叫年青的小伙子叫老咬子。

老咬子的口哨吹得响亮,还常在林子里的枝杈上挂一块儿小黑板给我们一起唱波泼墨佛,校房树林子里经常飘着欢声笑语。

可是老咬子不知为什么走了,一时没了老师,小凹里孩子上学只有去大凹了。谁又愿意去大凹上学呢,可不愿意去也得去。

虽然当时我们并不懂为什么。

大凹的校房子里呢也有欢声笑语。但那笑声似乎并不属于我们小凹的学生,我们的身份就是几个明显不受欢迎的外姓不素之客。

大凹的人全都一个姓,他们姓连,很多连姓连成了一大村子的人。

而我们小凹的人大多姓远,只有零星几家是姓连的。

小英儿就姓连。那个仿佛高人一等的大凹姓,再加上圆脸上甜甜深深的小酒涡,使小英成了一个特别讨喜的角色。她的字写的又平又直,并且一行红字间着一行蓝字相映交替,在她那么专心地低着头写成的作业纸上,显得又整齐又好看,所以每一页都圈的是大大的让人羡慕的红“优”。

小英儿的出色表现使一向在小凹霸道惯了的小俊子眼红得老叭咂嘴,她长了个个馋猫一样的嘴,见了好吃好喝得就禁不住哈喇子乱流,连又鬼又精的小俊子在小英面前也乖乖示好了,小俊子的顺服让小英在我们大家眼里更加光芒四射。

照辈分说,小俊子是应该叫我姑的,可她本来就不乐意叫我姑,又因为我比她小一岁,她就更坚决地表示了不叫,不光不叫她还常以姑奶奶自居。

一个要当姑,一个要当姑奶奶,我和小俊子自是玩儿不到一块儿了。于是渐渐成了这样的友分,小英多跟大凹的玩,偶尔赏个光跟我玩儿。小俊子跟着小英儿滴溜转。我呢,就跟冬花和春平一起玩了。

冬花子也叫我姑,她是个可怜的实在人,她爹娘身体都不好,她脾气却好的简直过分。冬花子与小俊子的脾气截然相反,她们两个就像白天黑夜完全颠倒了个儿。

春平儿则不爱说话,这使她好像个半哑巴了,她的一点小小的自卑感源自她娘。就在半年前,她娘从房上摔下来变成瞎子的事在大凹小凹已成了饭后必言的谈资,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

在大凹上学的课后,我们就到校房旁边的林子里疯玩。林子里有成簇的野草,还有一种我们都知道的草种籽,它的棕黑色的壳核里有细白的粉面末儿,人们都拿它当是一种治百病的草药,当时还可以收购。我一下采了不少,冬花采得不多。平常不怎么说话的春平说,她采的那些要给她娘用,冬花可怜巴巴的看着我,眼里泛泪。我知道她想给她娘用,就把我的全都给了她。冬花转忧为喜,念我好啊好的念了一路。我用大人一样的口气制止她说,哎呀,谁叫我是你姑哩!

我们回到校房子里,大家在座位上站齐了唱歌。唱的是一首“小松树,小柏树,一排排来一行行…“的歌谣,大家唱得都挺带劲,可我们小凹的几个没学过这支歌,只好在一边干张嘴,一边把脖子缩进了后棉领子里。

唱完歌,连枝儿喊了声“坐下”,我们就跟着坐下。然后就看见我们的老师领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进来,说是要给我们打预防针。天挺冷,大家磨蹭着解开棉袄露出光胳膊,脸上恐惧不安的神情如同一群待屠宰的羔羊。说实话,当时也不懂打针为什么,只知道反正要挨上一顿针扎,开始战战兢兢,以为只扎我们小凹的孩儿,后来见大凹的孩儿们也挨个儿被扎,这才心下稍安。

打针的时候,好多还没打的看着别人被针头一吨,扎进肉里,自已先吓得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校房子里一时戚戚嘤嘤哭成一片。老师是连枝的娘,她正给连技扶着胳膊轻安慰着,看见有孩子哭就高嚷一声,都别哭了都,没出息,哭啥唵!尤其你们小凹的们!说完瞪了我们一眼。

我懵呀,明明我没哭,为啥要瞪我呢?然后让我傻眼的事来了,先是打了针的针眼流血不止,等止了血胳膊僵得楞是钻不进袖子里了。等大家都穿好了,我还在那儿打着颤儿穿啊穿。

我笨手笨脚的样子让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于她狠狠地剜着眼白瞪了我一眼。这一眼瞪,却是专门为我预备的。

我怎么觉得,校房子外面的风,透心凉呢。

回家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忽然,小英儿来了一句,说,长大了我要当老师!俊子随声附和,冬花,春平不说话,我心里想,如果要当大凹的老师,我才不要当,我想起老师瞪我的样子像只猫头鹰,凶死了,一点都不好。可是我哪里敢说出来。

终于,等到霜降后,爸爸回家探亲来。知道我在大凹念书,爸爸说要带我去大凹的老师家上一趟门。这本来想让老师给些照拂,但我当时因为觉得老师太可怕,死活就是不敢去。等到像猫一样跟在爸的的身后面上了门,先看到连枝儿,她不像校房里趾高气扬的样子,似乎有说不出的惊讶,她对我勉强做了一个并不乐意的笑脸。

听爸跟老师闲谈才知道,爸与老师当年竟然是同学,而且爸还是班长。而在我们的校房子里,班长就是老师的闺女连枝。我呆头呆脑地听着两个大人叙旧,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觉得简单要闷死人。最后老师满脸是笑地送客出来,我心里很纳闷儿,原来老师也会笑啊!

可是一到校房子里,老师就又变成不会笑的人了。

立冬以后,我去了姥姥村的小学上学。小学就在姥姥家房后,我在那里一上就是两年。

半年后我回了趟小凹,可巧见了小英儿。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原来她娘给她添了个小弟弟,她现在专门在家里带孩子,已经不上学了。

又半年后回去,我又见到了小英儿。她手里拉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她娘又给她添了个妹妹带。

那一回,小英见了我眼睛一亮,她使劲地喊住我问,小牵儿你回来了?

回来了!嗯,我娘她……允许我回来了!我干巴利落地答应她,特意用上了刚学的一个新词儿,我把这个词说得字正腔圆,喜气洋洋。

说完,我抬起头,眨着眼看着她的反应。

果然,她嚅嗫着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光迷茫地瞅着我。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小英眼下的样子怎么会有些可怜呢。其时,允许这个词我也不过一知半懂,但我知道小英完全不懂,可是,就是搁现在想想允许这个词儿,允许,允许的背后,是一个怎样无限的世界,又含有多少不确定的可能呀。小英儿,她又能怎样呢?

我们,己经不在一条路上了。

我忽然有了一种要赶忙逃掉的想法。

我听见自己对失落中的小英说,再见了,小英儿。也许我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告别的话,可不管说了什么,我知道,这对小英都是陌生,并残忍的。

你走啊小牵儿,小英抬着颏问我,她的嘴半张着,眼里似有不舍。

嗯,我一边应着一边低头从她面前飞快跑开了。

起风了哦。

转身的时候,我又看了小英一眼,她站在扬起尘土的风里,她在使劲地抹着眼。

又过了好多年,我回到已阔别得显得有些生疏的小凹里。听人说,小英儿已嫁到邻村里去了,并都且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现在,还在带孩子。

又听说了小俊子的事,不安分的小俊子鬼迷心窍,交了一个痞里痞气的楞棍男友。有天傍晚,两人喝了酒骑摩托,结果撞到了一棵大树上,男友后来死了,小俊子命大,从医院回来留下了脑震荡,现在脑子都不大清楚。

冬花,还有春平,她们呢,想必也都默默无闻地嫁了吧。

而我在我的世界里,那个时候,正满怀憧憬地看着一部电视连续剧,记得名字是《十六岁的花季》。

至于我们那位不高兴我们的老师,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了一个让人咋舌的事实。原来在爸爸那个老初中的班里,我们这位老师与当时班上的一位男同学因为年纪大一些,情窦初开得早,两人暗地里搞起了对象,却搞大了肚子,弄出了未婚先孕期的爆炸性事件,——而连枝儿,敢情就是当时的那个小麻烦。怪不得,她总对人总是对人凶巴巴的,难得有好脸色,照当时大凹的风俗习气,她人前也绝不少受别人的取笑指戳!

也许,这也就是老师不耐烦我的原因吧,可是,当时这样的花边故事,一个小孩子又怎么会懂得。

世界上让人不懂的事,想来也多着呢。比如,这朵花儿为什么这朵红,那朵就白呢?

不一样的花儿,在记忆里的印味也是不一样的,但都是这样攸地一下擦肩而过,远去了。

像水一样,匆匆地,流过去了。

END

牵 笔 君 子  ▌ 滋 养 你 心 灵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