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鼻子》

鼻子

东方樵

西方雕塑名作,最撼我心魄的莫过于亚历山得罗斯的《维纳斯》和米盖朗基罗的《大卫》两尊,不说别的,单是他们那高峻的鼻子,就叫人羡慕不已。每当我欣赏《大卫》的照片时,总不由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鼻子。

我有一只丑陋的鼻子——塌鼻子。中国人的鼻子本就平而小,而我尤甚。前额与蒜砣似的鼻子中间俨然一片洼地,两眼若是水潭,那“水”则可自如地对流的。

记得儿时,每有亲戚来,总对我妈说:“你鼻子这么高,而孩子怎么竟没有鼻梁?”邻居黄家大嫂总是打趣我:“弄块面粉团补补罢。”有次我真的认真地试了,母亲笑出了眼泪,说我活像戏台上的小丑。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和大人们呆在屋里烤火,听到外面有游乡的人喊:“卖被子哩——卖被子哩——”我们那里“被”“鼻”同音,我侧起耳朵听,心想:真有漂亮的鼻子卖吗?黄家大嫂又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找你妈要钱买只鼻子回来换上!”我急急的蹭到母亲身旁恳求她给钱,弄得哄堂大笑。有人告诉我,要不停地捏住塌处的皮肉往上提,鼻梁会慢慢长起来的,我一有空就提,提得皮肉充血,终不见有任何改观。心,也就慢慢的凉了。

就因了这丑陋的塌鼻子,我从来没有赢得与我同龄的那些如花少女的好感,尽管我的学习成绩挺冒尖的。有人开玩笑:你这塌鼻子将来恐怕找不着老婆的。这使我朦胧地意识到这可是人生的一个严重问题。一个人,暗暗地悲哀,暗暗地痛苦。甚至想到再投一次胎看看,看能不能长出母亲常念叨的几个夭折的哥哥那种鼻子,鼻梁如一根葱似的那么直削。

鼻子问题,使我度过了许多年的困惑时光。有次读到一篇文章,鲁迅的侄女问他的鼻子何以那么塌,鲁迅回答说是因碰了许多壁才把鼻子碰平的。连鲁迅这样了不起的人都是塌鼻子!这一发现,在我非同小可,有鲁迅作伴,我似乎没理由再为自己的塌鼻子感到难为情了。甚至当同学嘲笑我塌鼻子的时候,我振振有词地反驳:鲁迅也是塌鼻子呢!当然,我还没有忘乎所以到像以癞头疮为光荣标志的阿Q那样,把塌鼻子作为非凡人物的显著特征,不过以鲁迅为盾牌而已。

后来,我发现并非所有人的鼻子都无可挑剔,那鹰钩鼻子,如一头秃鹫蹲在脸的中央,挺阴森的;那酒糟鼻子,满布着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斑点,像只有毒的浆果;那喇叭鼻子,鼻孔如深幽的山洞,黑色的“荒草”遮住了朝天的洞门;还有那烟鬼的鼻子,白天拖着老长的鼻涕,人说晚间还有可怕的烟虫子在鼻孔钻进钻出如黄蜂呢!我的塌鼻子,平庸尽管平庸,但决不会使人害怕。小就小,平就平,小者谨慎,平者老实,人家讽刺那些厚颜无耻之辈,你猜怎么说?这人鼻子真大!高阳酒徒刘邦鼻如悬胆,又高又大,我打从娃娃书中认识他起就没有好印象。更使我心地坦然的是,作为嗅觉器官,我的鼻子虽因有点鼻炎,嗅觉不是那么灵敏,但绝不会像《屁颂》里所写的那样香臭不辨,竟从冥王的屁中闻到了“芬芳”的“兰麝之气”,可恶的拍马者有条什么样的糟糕鼻子!

曾经见过一具骷髅,吓我一跳,鼻梁骨竟完全没有了,空荡荡的两个洞,由是想到没有鼻子的人,那该是绝顶的难看吧。只知道古代有一种酷刑叫劓刑,就是割掉鼻子,商鞅就曾割了公子虔的鼻子,我认为这是最恶毒、最残忍的刑罚。“文革”中听说,一位权势者以革命的名义,对一位颇有姿色的“可以教育好”的女子施行强暴,这弱女子无计可施,一口咬掉了色狼的鼻子,让他终生留着可耻的印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没有鼻子的庞大的“人”,坐在古埃及的一座金字塔旁。史载拿破仑的军队当年远征埃及,见那狮身人面像总露着一种不祥的微笑,便愤然用排炮轰击,结果打烂了他的鼻子。鼻子老是成了人类施刑、复仇、泄愤的对象,是不是因为它在脸盘中的地位过于显赫了呢?

人们总说,眼是六根之首,其实鼻子的地理位置是最重要不过的,它联结着“形而上”(关于精神的器官——脑、眼)和“形而下”(关于物质的器官——口)两大“地域”,脸部这一道“峻岭”具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意义,对决定人的整个面容妍媸美丑的档次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啻是人体的“招牌”。有些人为了抬高自己美的等级,对这非同小可的“招牌”加以刻意的修饰。在鼻梁上点几点梅花状的胭脂痕倒没什么,最可笑的是在鼻翼上贴一闪光的“鳞片”,甚至有些蛮族还在鼻翼上拴着大金属环,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想起玩戏法的人所牵的狗熊。越是秀挺的鼻子越是用不着修饰,硬要胡来,无异于蝇粪点玉,俗不可耐。有一只漂亮的鼻子雄踞脸的中央,当然是天生的幸事,无奈上帝行事总不那么公平,总把“希腊鼻”“罗马鼻”赠给西方人。我们有些国人崇拜极了,就动了美容手术,塞进一点异物进去,远看还真像那么回事,仿佛进口的混血儿。有的索性连头发都染了,但“金发”可造,而“碧眼”呢?究竟有些不伦不类。我想,即令满街都是假洋鬼子,即令自己现在是光棍一条,即令没有任何目光乐于探测我面部的“小丘”,我也不愿有一只掺了假的“水货洋鼻子”。那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已真正的成熟,明白自己是炎黄子孙,无论美丑都应是真我,再说,生命分量的轻重并不取决于一块“招牌”。

遗憾的是,“鼻子”问题已由个人行为变为了社会行为,当今市面上很看重“鼻子”,有多少包装起“洋鼻子”的因之而招摇过市,罔地欺天!也许,这透露出社会的某种不成熟罢。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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