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齐应和作品
当年的捣乱皮
齐应和(河南)
一条横亘门前的乡村公路,是我退休后散步的最佳去处。
二零一九年秋天的一天,正在品味悠闲散步的乐趣,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在我身旁缓缓停下而又慢慢离去。我虽然好奇但并没有在意,边走边想:司机见人稍停又开,是过于小心还是礼貌有加?
还没有缓过神来,身后又传来“吱”的停车声。我扭转身看到从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笑着说:“你是齐老师吗?”
“是!”我回答的很干脆,但两眼一直盯着对方。
“您还认识我吗?”一张笑脸透着调皮。
细高个儿,大眼睛,肤色微黑,似乎脸熟却又陌生。我仔细打量也不敢肯定:“徐晓龙?”
对方哈哈一笑:“老师真是好记性,四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竟然还记着我的名字。”
我做了一辈子教师,当了一辈子孩子王,和农村学生打了一辈子交道。教过的学生记不清有多少,许多都喊不出名字来。倒是有不少优秀生和捣乱皮,印象较深,记得很清楚。
“我在学校是有名的捣乱皮,给您找了不少麻烦,见到您真觉得不好意思。”
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接着又说:“刚才路过,从车里看着像您,不敢相认。走过去了想着您家就在附近,必定是老师,我又返回来啦。”
捣乱皮其实也并不十分讨厌。他们头脑机灵,手脚勤快,活泼爱动,敢说敢干,有令人喜欢的特殊个性和特点。
晓龙小学阶段是捣乱皮的头儿,谁当他的班主任谁头疼。初中逐渐变好,我是他初三时的班主任,自然清楚他的底细。
我笑着说:“学生就是学习生存本领的小孩子,调皮捣蛋是在学习道路上蹦跳、撒欢、寻觅和不安定的正常现象。让这部分学生走上正道,多学知识是老师的职责,完全应该,无需计较。”
晓龙满脸的诚恳和歉意,使我感到无比欣慰。
“老师,这几天您不要远去,我想找几个同学聚一聚,到时候我来接您。时间地点还定不下来,反正就在这三两天内。”
再次热情握手后,他钻进汽车又连连摆手,这才离去。
我一边散步一边回忆四十年前的往事。晓龙这个名字记得这么清楚有两个原因。
一是一次家访,他爸爸告诉我,晓龙是早上五点钟出生,属十二生肖中的龙,所以起名“晓龙。”名字的由来给我印象颇深。
二是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学校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捣乱皮。
我刚接手这个班级的时候,他小学的老师告诉我一件事:“一年夏天,我正在午睡,只听‘咚’一声响,学生齐呼乱叫。我急忙起身跑到校园,看到一群学生,正从厕所里一窝蜂似的往外跑。我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
学生七嘴八舌把矛头指向晓龙,他让我们看炮崩蝇子,把炮扎到屎堆上,我们围在一起瞪着眼看。等蝇子在屎堆上落满,他就用香头把炮捻点着啦。
十来个男孩子,个个都是一身一脸屎花子。我一心恼火,十急慌忙地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崩住蝇子没有?’学生说‘炮一响,俺都闭住眼啦,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气愤而又无奈,只好让他们都各自回家洗脸换衣服。”
他初一的班主任接着说:“我上课讲‘山在欢呼水在笑’,使用启发式发问‘山会欢呼吗?’以晓龙为首的一伙,拖住腔齐呼‘会—,山—上—那—风—吹—住—那—树—,呼—,统—美—嘞——!’全班学生哄笑,一节课得半节时间维持秩序。”
老师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班学生,属龙的多,有八九个都叫龙。一伙乱龙,不该下雨乱下雨,该下雨了不下雨乱打雷。我听了也有点发怵发愁。
优秀生伴随着赞扬声成长,捣乱皮在批评和呵斥声中惹是生非,这几乎就是学校教育的常态。
我想,面对乱班,应该换个方式来管理。挖掘捣乱皮的优点,短中求长,多表扬少批评不呵斥,和捣乱皮做朋友,让捣乱皮也充分享有表扬权。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相信没有天生的捣乱皮,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坏学生。
相隔一天,晓龙把我接到我们这个县级市小有名气的格兰大酒店。
三楼一个偌大的单间,摆放一张大型圆餐桌,看起来很气派。已经提前到达的十多个男女学生,看到我都争前恐后的问候。这个老师长,那个老师短,有个学生说老师还那么精神。当年学习优秀、敢说敢闯的女班长徐春秀,拉住我的手笑道:“老师古稀不见老,腰没弯来牙没掉!”引得哄堂大笑。
我摘掉帽子,笑着说:“你们看看,我不理发头像秃子,不修饰脸像树皮,咋会不老。”又是一阵大笑。
退休十五年,又回到学生中间,感到特别年轻,特别有成就感。
问候声、谈笑声,又把我带到黄河南岸那所山村学校。小学带帽,附设了初中班,所以不叫小学叫学校。
大多数地方,学生见了老师,都是喊“张老师、王老师、李老师、赵老师”。这里的淳朴民风,使家长和学生,称呼老师从不带姓。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见到哪个老师,一律尊称“老师”。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才深切体会到:山村的父老乡亲,不是把老师看作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教师群体,是对教师神圣职业的尊重。简单明了的称呼,吐露了劳动人民尊师重教的心声。
陆陆续续来到二十五个学生,七个女生笑声最响。他们中有国家公务员、企业老板、超市经营者、退伍军人、人民教师,也有普通农民和家庭主妇,加上我这个退休老人,简直就是当今繁华社会的一个缩影。
学生们把我让到面南的主位上,左边是晓龙,右边是春秀,其他人依次就座。餐具酒杯摆放在面前,高一层是能够慢慢移动的环形转盘,中间是一簇五彩缤纷的鲜花,一道道菜肴在眼前逐一亮相。
晓龙起身端杯,面对我和众人:“尊敬的班主任老师,亲爱的各位师姐师兄、师妹师弟:大家上午好!”
所有人都举杯站起。
“今天半个班的学生和班主任老师汇聚一堂,我感到特别特别激动。让我们共同高举第一杯酒,为四十年后的师生欢聚干杯!
第二杯酒,祝我们初中时代尊敬的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和老师共同干杯!
因我少不更事,调皮捣蛋,多有冒犯,今天真诚致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在这第三杯酒中,为我们浓浓的师生情、深深的同学情干杯!
下边让我们用感恩师德的热烈掌声,欢迎老师为我们这一大群老学生再上一堂课!”
掌声笑声震得我脸红心笑:“谢谢晓龙和大家的祝福。我记忆中朝气蓬勃、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眼下已经成为单位和家庭的骨干,成为爷爷奶奶,成为事业有成的男子汉和女强人。‘心花怒放’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会饮酒,也不能亏欠大家的雅兴。我这杯酒,祝你们为美好的梦想,青春永驻,奋力追逐,壮心不已,再创辉煌!”大家齐声举杯共同欢呼“干杯”!
热烈地气氛引起学生们的共鸣。你一言他一语,大声说低声议,敞开心扉,话不落地。
交谈中我才知道,晓龙初中毕业后,因家庭贫困姊妹又多,婚姻大事长期难以解决,后经亲戚介绍,招到黄河北岸的温县。“招”就是倒插门,学名就是入赘,怪不得几十年从未谋面。
一个晓龙当年的铁杆小弟问我:“老师,有一次晓龙偷偷把您批改作业的红蘸笔塞到你的椅垫里,咋不见您有所反应?”
讲台上放一把自习课批改作业所坐的靠椅,椅子上有一个棉垫子,小家伙竟在棉垫子上动手脚。我笑着回答:“他偷偷放,有人偷偷告诉我。下课正好是大课间,趁你们去外边集合,我立即从垫子里掏出蘸笔,放到讲桌上。站到你们队列前,点名晓龙回教室检查卫生和桌斗桌面是否整洁。晓龙检查后报告,地上没有纸屑,书作摆放整齐。我表扬他很负责任,并让他今后专管卫生,就是不提蘸笔的事情。我想让他在做好细微小事中慢慢变好。”
不知谁冷不丁插了一句:“小猴光想斗老猴,没门!”
哄然大笑致使场面更加热烈。
酒菜汤助兴,知心话盈耳。晓龙见缝插针,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对大家说:“老师有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受益一辈子。”
我愕然发问:“老师对学生说的话,千千万万不计其数,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句?”
晓龙提示说:“您上午第一节讲课,我睡了多半节。下课临出教室,您说放学后让我去办公室找您。”
我仍然想不起来。
晓龙一字一句的说道:“不/奢/望/一/鸣/惊/人,但/一/定/要/有/一/技/之/长!”
我忽然记起,那天我上课不到十分钟,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没有叫醒他,更没有当着学生的面点名批评。直到下课喊起立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站起来。我走到教室门口又扭头说了一句:“徐晓龙,放学时到办公室找我。”
放学后,晓龙走进办公室,很不自然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片刻之后,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为什么第一节课就打瞌睡?”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师,我爱看戏,昨天下晚自习就跑外村看唱戏了。”
我俩的谈话就从看戏开始。
“什么戏?”
“豫剧三团下乡公演的现代戏朝阳沟。”
“看后有什么感觉?”
“栓保、银环、栓保娘、银环妈唱得真美!”
“你知道演员和剧作者都是谁吗?”
“王善朴演栓保,魏云演银环,其他的我不知道。”
“高洁演栓保娘,杨华瑞演银环妈。演出非常成功,在河南乃至全国都家喻户晓,影响巨大。三团曾进京为中央首长演出,受到毛主席的夸奖。杨兰春是剧作者,多次到山沟体验生活,终于写出了受人欢迎的好戏,成为全国闻名的戏剧作家,朝阳沟也成为河南豫剧的代表剧目。可以说演员和剧作者因《朝阳沟》一鸣惊人,唱响全中国。
晓龙啊,毕业后就要进入社会。你根在农村,家庭条件又不好,作为男子汉,自己若不奋斗,如何改变贫穷面貌?人生的路还很长,不奢望一鸣惊人,但一定要有一技之长。一个人能有一门专业知识,凭独特的手艺,精湛的技术,过人的本领,就可以为祖国多做贡献,也可以为自己闯出一条宽广的人生之路。”
春秀接着又爆出一个新闻:“不要光记着晓龙是捣乱皮,现在人家可是县级十大劳模之一!”
晓龙不好意思,开口说到过去:
我招到温县,常去建筑队干活。自己没有技术,整天搬砖活灰,倒杂跑腿。干得出力活,挣得低工资,心有不甘。
我想起老师“一技之长”的话,就暗下功夫。用架子车从工地拉回四车废砖,买了一把瓦刀,每天午休关住大门,活一盆泥,练习往砖上掛灰。瓦刀挑泥当灰,糊到砖面,迅速摊平。摊好再刮,刮掉重摊,反复练习,直到得心应手为止。接着再学砍砖,七寸头、斜茬、半块砖,一瓦刀砍成。最后腾一块地方,练习垒墙。先照着线垒,后再撤掉线垒。垒垒拆拆,拆拆垒垒。砌到二米来高,上下左右反复挑毛病,百分之百达到墙面平整,墙角笔直,茬口不乱,泥浆饱满的标准,才肯罢休。
六七月大热天,我白天照常上工,中午从不睡觉。满手磨得起泡,指头脱皮冒血,不觉得疼,只觉得累。看着人家站在脚手架上挥舞瓦刀砌墙,心里发痒。
记得是中秋节前后,那一天少去两个匠工,一个房角没人垒。看房角必须是一等一的高手,近二十个人,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往脚手架上站。
“让我试试吧?”我趁此机会想露露偷学的手艺。
“没见你拿过瓦刀,还敢垒墙看角!”领工的信不过。
“我搁几砖试试身手,要是不合格就下来。”不等答应就爬上了手脚架。
我垒了二三层,这个来看看,那个去瞧瞧,都啧啧称奇。
这一道墙垒起来,我竟成了小小建筑队的头号匠工。有谁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艰辛啊!
从小建筑队到大建筑队,最后又成立了建筑公司,我终于跻身颇有名气的老板行列。
称赞的掌声再次响起。
晓龙说:“劳模不劳模我不在乎,那都是过去。老师一技之长这句话、这个要求,我始终不忘。也曾多次告诉我的儿子和女儿,告诉我支助的学生及他的同学们,让后代晚辈都受益。”
老家和晓龙是邻居的春秀紧接着说:“晓龙的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就业。女儿医专毕业,在县医院工作。资助的贫困生已上高中,是学校的优秀生。”
晓龙说:“我出身贫寒,最见不得穷苦人作难。资助两个因残致贫的学生,本打算资助到高中毕业。现在一个就要考大学了,学习还可以,我准备资助他大学毕业。”
情暖酒香话语稠,过去现在说个够。不知不觉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之久。
我沉浸在和学生相处的日子里。作为中小学教师,既要让优秀学生多学知识,又要让捣乱皮学好,实在不容易啊。
年底又传来好消息——
徐晓龙被评为县级先进工作者。
徐晓龙被评为省级精准扶贫先进企业家。
当年的捣乱皮终于变成了冲锋陷阵的虎将,在祖国的建设事业中闪亮发光,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作者简介】齐应和,男,75岁,河南省巩义市人。小学语文高级教师,2005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