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裂缝(第二章)
如果资质平平,没背景没靠山,仅仅靠着努力,能否在这座城市获得幸福生活的机会与权利?
炒面扒拉了一半,电话响起,部门经理陈佳宇打来,问明天见云上木业的方案修改完善没有?
陈佳宇比杨忠诚小一岁,土生土长的深圳人,当年高考分数比杨忠诚还低二十多分,硬是进了深大。杨忠诚当时志愿也填写了深大,但非深户,没被录取。
本来陈佳宇可以不做事,一心一意做个富二代。
2000年初,陈佳宇父母用多年积蓄在华强北买了两套房。两年后,那两套房已经涨了四十万。父母见赚这么多,几乎没怎么细想,就抓紧卖了出去。
当时去华强北买房是受一个亲戚怂恿。那个亲戚在房地产公司做销售,说据他们内部消息,房地产将上涨。其实根本没什么内部消息,那个亲戚自己都没买。卖的时候也没有咨询亲戚意见。赚钱了不咨询也正常,倘若赔了,那就不但是咨询了。
卖了后,夫妻俩一合计,用卖房的钱投资了一个皮鞋厂。他们觉得买卖房子是刀口上添血,因为这个来钱太快了,估计去的也快,还是觉得不踏实,不如做实业来得稳妥。
陈佳宇成为杨忠诚同事,是在他们家鞋厂倒闭半年之后。而如果当年华强北的那两套房子没有卖,现在他们家已是近亿级别的富豪。
这种事本来不会轻易讲,是一次去省外出差,开着长途车,几个人坐在狭小隐蔽空间,扯着扯着就扯到内裤包裹的东西了。出长途差的私家车,是一个神奇存在,许多不易在办公室讲的东西,很容易在这种情境下秃噜出来。如果出差团队里有男有女更佳,会让车里弥漫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躁动、亲密和愉悦。
“假如当年我老爸老妈没有贪图那四十万,或者卖了之后再转投进房市,估计我现在都能买下咱们公司。如果我是公司老板,一定多设几个部门,给车里每个人都安排一个总监或者部门经理当当。”
“别安排部门经理啊,那多小排面。多成立几个分公司,全都安排上总经理。”
其他人跟着起哄。
“对对,全部总经理。全部配上秘书。女的就配男秘。”
车厢里气氛更加轻松活跃,尤其陈佳宇,亢奋得很。人这辈子,谁还不在假如里兴奋上几回。
可即便不是亿万富豪,陈佳宇也不属于杨忠诚、吴晓青这一族群。单单他老子早些年在福田中心区置办的住房,现在就价值千万,据说办鞋厂的头些年,在老家还买了房子,为了个衣锦还乡要被老家人看见。虽说鞋厂破产,但并没有伤筋动骨,家底仍在。且他们家就陈佳宁一个独生子,房子早晚归他。
老板路远东常拿这个说笑:“让你这个屁股底下坐着千万资产的隐形富豪给我打工,我压力很大啊。”
云上木业做高档家具,随随便便一套下来就大几十万。杨忠诚的方案做得很吃力。他没在摆设这样家具的房子住过,也没有富人圈的朋友,不清楚买这样家具的人是咋样过日子的?他们都有啥喜好,逛街都去哪里?放假了怎么消遣?逢年过节都送什么礼物?搞不清楚这些,方案就会像新兵蛋子打枪,瞄不准靶心。
去年情人节,帮一个市场价在两三百的饰品公司设计促销方案,杨忠诚想借势用饰品表达爱情。公司里一个实习的富二代90后不屑一顾,
“扯淡吧就,你们太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谁还送百来块东西给自己马子啊?忒丢脸了!现在都直接万象城二期好不好!”
这让杨忠诚生出挫败感。他给自己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送礼物,从来没有超过一千块。他不清楚看中了就买它买它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也是陈佳宇比他晚进公司,却成了他上司的原因。
当时,原来的部门经理跳槽,无论资历还是工作水平,所有人都认为杨忠诚成为部门经理是顺理成章的事。结果,真正宣布时,陈佳宇上位了。
路远东并未给出解释。一个老板不需要为这点事跟员工解释。还是财务总监路雪解开了杨忠诚的心结。
路雪是路远东侄女,她的消息基本可以保证真实性。杨忠诚跟公司里两个中高层关系搞得不错,一个是财务总监,一个是行政总监。这两人,一个管钱,一个管考勤。每次山西老家寄来特产,他都分给这两人一些。所以,他的报销总是能及时批,他的考勤补卡也很容易补。但你说是朋友间的关照吧,也不是,更多是吃了人家东西的礼尚往来。
杨忠诚是在给路雪送老家邮寄来的红枣时,听她聊到部门经理任命一事。当时正是中午吃饭时间,杨忠诚看着财务部其他人都出去吃饭,提了红枣敲开财务总监办公室的门。路雪正在关电脑。
“路姐,还没吃饭呢?老家今年枣子刚下来,这不给你送点来尝尝鲜。”
“忠诚你真是的,每次都这么客气!老家种点枣不容易,你就自己留着吃就行啦。”
“这不自家果园结的嘛,也不值几个钱,不过好在安全天然,吃得放心。”
杨忠诚说着就找地方放红枣。
“那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放在那边桌子上吧……你怎么没跟部门同事一起去吃饭?哎对了,前几天部门经理换人的事儿,你没有怪路总吧?”
路雪笑着问。
“怎么会!路总肯定有他的考量,我肯定是有不足的地方……”
杨忠诚打着哈哈。
路雪本来要走,又坐了下来。
“路总倒是在一次家庭聚餐时跟我说了说这事。他特别夸了你,说你有很多陈佳宇不具备的优点,比如勤奋努力,人品好,做事靠谱,什么活交给你都让人放心。但你有一个致命缺陷,就是打小在农村生活,来深圳后又一直租住在城中村。而我们的甲方所面对的消费群,偏偏是具备高消费能力的群体,你对这群人几乎不了解,这就让你做出来的策划案往往在战略上失准。这恰恰是陈佳宇的长处。这小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到大就混在富人堆里,对他们的习性喜好了如指掌,即便现在老子鞋厂倒闭不得不出来上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活质量摆在那儿。你还记得有两次你的方案客户一直不满意,后来陈佳宇说了一些修改意见,客户一稿过了的事情么?其实路总早就想让佳宇进行方案的最终审核,一个是当时部门经理还在,一个是照顾你的自尊。现在部门经理离职,那就趁机扶佳宇上去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路总对你没有任何偏见,而且这个缺陷也不怪你。每个人都有先天缺陷,拿我说吧,我就有社交恐惧症……对了,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为了谢谢你送的大枣,我请客。”
“不用了不用了路姐,我吃过了,你赶紧去吧。耽误你吃饭了你看。”
离开路雪办公室,杨忠诚有些恍惚。正午骄阳穿过玻璃,一格一格明晃晃散落在办公室里。杨忠诚坐在这些刺眼的光里,想起了上高中的一个秋日下午。
那个下午也有着明晃晃的太阳光,杨忠诚穿好校服,收整齐书包,准备骑自行车返回三十里外的学校。母亲外屋进来,打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手帕,一角一角展开来。里面最大一张票子是五块的,其他都是些毛毛钱。
母亲抽出那张五块纸票,递给杨忠诚。
“带的生活费够不够?别不舍得吃不舍得用让人瞧不起。这五块钱拿着,道上口干了买瓶水喝。”
那年夏天,杨忠诚家刚给大哥在村里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每一分钱都要掂量着花。
下午秋阳穿过老屋玻璃,打在那张纸币和老娘瘦骨嶙峋的手上。
他当时就像现在一样鼻子发酸。
路雪的话,让杨忠诚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的出身和生活环境,是会影响到人生走向的。但让他埋怨父母也不断断不会。为了供他上学,从泥土里找钱的父母已经倾尽所有。有些努力,只会让日子从20分提高到30分,不会从20分上到100分。
“无论如何,自己要跨到裂缝另一边去,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有这个先天'缺陷’。”杨忠诚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尽管有了路雪的解释,宣布陈佳宇成为部门经理那几天,杨忠诚还是心里不痛快。他选了个周末,去找大头喝酒。
在杨忠诚的圈子里,只有大头算得上富人,因为他在深圳买了房。虽然房子在龙岗边边,站在他家阳台,如果眼神好,能看得见高速公路上的“深圳人民欢迎您下次再来”和“惠州人民欢迎您”两个标语,但好歹属于深圳地头。
大头跟杨忠诚不一样,打小就皮,他们家也是整个村子里老师唯一家访,并且家访不止一次的家庭。关键大头自己从小就觉得自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也回家问过老娘生自己的时候有无异象。大头妈不耐烦回他:“异象是个啥子?生你的时候又拉又尿算不算异象?”
这让大头烦躁良久。因为按照那些名人故事回忆录来看,他大头如果也想做成一些大事,势必要与天命抗争。尽管困扰,但他不带一点儿怂的:老天算个锤子,也不过是一个蚂蚁窝,一泡尿保准搞定。
年轻的大头一顿胡球折腾,南征北战,东冲西突,打工做买卖,当孙子做爷。可到了底除了多见世面,也没折腾出大的动静来。后来随着娶妻生子,安于一地,心火越来越弱,最后就好像烧完蜡烛一般,彻底没了亮光。他也认了天命,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安排。
人这辈子,就像个喇叭:出生在喇叭口,前途一片开阔;越长大,就越向喇叭嘴的位置运动,活动半径也随之越收越紧。最开始还是漫天光亮,后面就一半亮一半阴影,最后彻底进入一条黑暗通道,没有别的可能性,只能一条黑路走到底。
杨忠诚也搞不懂,为啥自己朋友圈里最富的人仅仅是买在郊区偏郊的大头。他不是没机会接触有钱人,但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跟他们相处,杨忠诚总是感觉拘谨,放不开,很多场合装作没看见或者不在乎,其实心里自己明白是自卑在作祟。
也许真如林老师所言:裂缝两边的人,很难成为朋友。
杨忠诚买了两瓶泸州老窖,一条芙蓉王,又给孩子买了些小玩具,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辗转两三个小时,到了大头家。
大头媳妇带俩孩子出去上培训班,就大头一人在家。开门见杨忠诚提的东西,他就叫嚷开来。
“来我这里弄这么好的烟酒搞锤子,就二锅头红经典得了。”
“屁话,你现在好歹也是身家几百万的人了,能不能有点追求,提高一下消费水准,匹配下自己的身份。”
说着话,杨忠诚在茶几上放下烟酒玩具,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几百万个毛线!一个首付已经把我掏空了,在没有还完银行的几百万之前,这房子还指不定属于哪个孙子的?”
大头继续嚷嚷。
大头没做饭,就在超市买了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拌猪耳,一盘切好的哈尔滨红肠,一袋子凉拌菜,又称了块酱牛肉,切好堆在一个大碗里,跟杨忠诚在自家餐厅吃喝起来。
期间,杨忠诚几次想说点正经话,都被大头岔开。
“哎打住打住,喝酒只扯淡,正事酒后说。酒桌上说正事,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那我真该提二锅头来。”
“那你活该。外人面前当装逼,自己人跟前宜实在。”
(第三章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