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三:一封家书
第二章 一封家书
1959年,春天。连绵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黄土岭上,到处是被扒开的黄色的山的肌体。黄土粘人的脚,也粘人的心。一脚踏下,齐腿兜儿深的黄泥。
丹江口大坝工地只好放假,休整。眼看汛期就要到来,急得毕家兴坐立不安。在汛期到来之前,右岸龙口如果合不拢,大水一来,冲走坝体上的填充物,几万人干了四五个月的工程就全泡了汤。但是,天不作美,着急也没法。昨天,县委屈书记又派人武部的熊大川部长来到工地,传达省委、地委《关于动员库区青年移民支边的通知》。工程、移民、蓄水……,一连串的工作搅得毕家兴睡不着觉。借着雨天干不成活儿,毕家兴拉着熊大川到各个民工团做形势报告,动员库区青年支边。
毕家兴和熊大川穿着草鞋,披着雨衣,走了四五里泥巴路,来到了突击队的驻地。这是一排临时搭建的茅屋,十余间房连在一起。屋里的地面上,铺着两长排地铺,中间有一条通道。队员们有的在修理挖镢,有的在侍弄架子车,有的在洗衣服,还有几位,正拿着吃饭用的盆子接屋顶漏下的雨水。
王一东端着满满一盆雨水,急匆匆地往外走,与正要进屋的毕家兴撞了个满怀。盆里的水洒在了毕家兴身上,盆子掉到地上,滚出老远。王一东望着满身是水的毕家兴,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队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向门口望去。
王一东说:“毕师长,你……”
毕家兴说:“又是你这个小鬼,带着伤也安分不了,干什么事总是冒冒失失的,慌张个啥?”
一东从地上捡起盆,站在毕家兴面前,低着头,等着挨批。毕家兴用手擦了擦身上的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王一东。王一东的头上缠着一圈纱布,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有几道伤疤,上面还带着血痂。毕家兴用手拍了拍一东的肩膀,说:“还站在这儿干吗?去把你们侯队长叫来。”一东听了,忙拿着盆,跑了出去。
侯坤在伙房里领着炊事班的同志们劈柴。200余人的食堂,后勤工作马虎不得。他听了一东的报告,丢下斧子,向指挥部走去。指挥部的中间放着一张长桌子。桌子旁边放有几把木椅子。墙上挂着一张丹江口水库工程分布图。毕家兴、熊大川坐在椅子上,身上凉飕飕的。侯坤走进屋,与两个人握过手,命人上了热茶。毕家兴、熊大川每人喝了一碗热茶,身子暖和了一些。
毕家兴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向同志们传达省委、地委《关于动员库区青年移民支边的通知》,给队员们做一些关于工程、移民方面的形势报告。丹江口建大坝,咱淅川县委、人委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侯坤听了,对通讯员小李说:“通知各连队,让全体队员到大宿舍里开会。”小李接到命令,急忙跑了出去。
雨还在不停地下。宿舍里坐满了人。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横七竖八,松松垮垮。这支队伍,很难与整齐划一的军队阵容相提并论。但是,他们干起活儿来,个个是好样的。这就是农民工,他们的胆略和气魄不是写在脸上,而是融在骨子里的。
侯坤干咳了两下,大声道:“下面注意了,开始开会。今天,县人武部的熊部长、工地的毕师长冒雨来到咱们突击队,有重要的指示给大家传达,请大家注意听。”
会场上静了下来,只有屋顶的雨滴响亮的有节奏地落下来,滴到下面的盆里、碗里、瓶里,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
毕家兴道:“我给大家讲三个方面的意思。一是建设丹江口大坝的重要意义;二是近期工程安排;三是库区移民的搬迁问题。咱们从去年九月份来到工地,到现在已经5个多月了。5个多月来,同志们拼命地干,究竟为啥?这个问题得弄明白。去年3月,中央政治局在成都召开扩大会议,会议决定修建丹江口水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打开通天河,白龙江,借长江水济黄,从丹江口引汉济黄,引黄济卫,同北京连起来。毛主席英明啊,他这么一说,把中国的几条大水系都连了起来,既解决了北京、天津等华北地区的缺水问题,又解决了华南地区的水灾难题。大家知道,这丹江口下面,有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有著名的武汉三镇。丹江和汉江流过江汉平原,在武汉注入长江。但是,这个入水口很窄,最窄处还不足200米。一遇到大水,水排泻不及,便倒流回来,把汉江平原全部淹没。建了丹江口水库,就控制了丹江和汉江,防止洪水对汉江平原的袭击。当然,大坝还可以发电,还可以灌溉。总之,丹江和汉江被锁上了笼头,咱叫它怎样,它就得怎样,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
第二个问题,是近期工程安排问题。这几天,连阴雨,大家好好休整一下。天一放晴,立即投入战斗。时间不等人啊,同志们!咱们一定要在汛期到来之前,把右岸的围堰合拢,确保10万大军5个多月来的劳动成果。要不,洪水一来,冲垮围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第三是库区移民问题。我知道,咱们在座的同志,绝大部分是在库区住着。建丹江大坝,移民搬迁是早晚的事。咱们一定要站在大局的高度,要讲牺牲,讲奉献,支持大坝建设。具体的搬迁方案,国家还没有拿出来。这次,省里给南阳地区8000个支边名额,地委全部给了咱淅川。目的是为将来大移民带好头,开好路。这个问题,让熊部长来讲。”
熊大川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讲移民支边问题。
熊大川说:“支边是国家的一项大政策。屯边戍边,开荒种田,保家卫国。咱丹江库区要移民搬迁,县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8000个名额争取来。凡是家在三官殿、埠口、宋湾、滔河、城关五个区的青年,都可以报名,县里优中选优。支边队伍是部队编制,享受部队待遇。具体时间还没有定,大概今年春上走第一批。俺听毕师长说,咱们这批队员马上就要到期了,龙口合拢以后,就要进行人员轮换。咱们突击队的队员都是经过严格审查选拔的,如果报名,优先录取。如果离开工地,回到大队,报名人多,就不好照顾了。”
熊大川的话音一落,会场上便炸开了花。队员们都争着往桌子边涌。侯坤着了急,跳到桌子上,用手罩成一个喇叭形,大声的喊道:“静一静,静一静!”
大家静了下来。侯坤说:“报名的事不要着急,大家好好考虑考虑,下午到统一到播音室小李那里报名。”
中午,天放了晴。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阳光洒在指挥部的院子里,金灿灿的。饭还没有吃完,报名工作已经开始了。人们向播音室涌去。
王一东对幸福道:“走,咱们也报个名去!”
幸福说:“报就报,谁怕谁?”
两个人端着饭碗,来到播音室门前。门前已经来了不少报名的人,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王一东把饭碗递给幸福,说:“俺找丹花,把咱俩的名字写到最前面。”
幸福接过碗,笑道说:“你跟俺那个老同学的感情深不深,就看她能不能给你开这个后门儿。”
一东说:“小事一桩,丹花肯定会给俺帮这个忙。王一东说着,把肩膀一缩,就往队伍的前面挤。”
“你挤个屌儿?到后面排队去!”
王一东被一位大汉扭住胳膊,抓了出来。
王一东嘻笑道:“都是为革命,都是为革命!”
那大汉说:“革命也要论个先来后到嘛!”
一东说:“我这不是革命心切嘛!”
那大汉冲着一东,大声地嚷道:“你革命心切,别人就不心切了?大家都站队,站好了!站好了!”
人们在大汉地吆喝下,排成了一条队,长长的。
幸福向王一东问道:“这莽汉是干啥的,咋恁冲?”
“干毬,南关民兵连的连长。听说他上过朝鲜,立过战功。你看,他的左耳是假的,用木头做的。人们都叫他木耳朵!”
白幸福仔细地瞅了瞅那莽汉。两只耳朵大体上是一样的,不仔细瞅,还真瞅不出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仔细瞅,也能瞅出破绽。他的右耳会动,左耳不会动。不会动的耳朵显然不是真的。
幸福说:“看来,他真是立过战功的,难怪人们听他的呢!”
好容易轮到王一东。一东来到丹花跟前,说:“给俺写个名。”
丹花抬起头,瞅了瞅一东,红着脸说:“你也去?”
一东说:“去,咋能不去呢?保家卫国,移民先锋,这是每一个热血青年应该做的。”
丹花又看了看一东的脸。一东的脸上还留着带有血痂的伤疤,一双眼睛正深情地望着自己,流露出激动而又爱恋的目光。丹花还想跟一东说些什么,后面的人等不急了,开始大声地嚷。丹花把一东的名字写在了名单上面,低声说:“晚上老地方见。”
一东点了点头,离开了报名处。
一东的后面是幸福。幸福走上前,看了看丹花,嘻嘻地笑。
丹花说:“你笑啥?”
幸福说:“我想笑。”
丹花说:“想笑你就到一边好好笑去。”
幸福说:“我不仅到一边去,还要到老地方去!”
丹花的脸红了。
丹花说:“白幸福,你报名不报名?不报名可别来捣乱。”
幸福说:“谁说不报名了?你快把我的名字写上。”
丹花边写边对幸福说:“你也别张狂,惹我急了,我到凌医生那里告状去。”
幸福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离开了报名处。
春风,徐徐地吹。河边的柳树放了青,一根根,一条条,丝丝缕缕,跳着绿色的舞。大坝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到处是人头攒动,机器轰鸣。王一东的心情特别高兴。伤口愈合后,他便缠着突击队队长侯坤,要求复工。侯坤让他再休息一段时间,完全康复后再上工。一东不。一东说:“三年建好大坝,时间紧,任务重。整个工地上,大家都干劲儿冲天,加班加点,我哪里能在这里吃闲饭?”侯坤被缠得没法,只好点了头。
明天,一东就要上工了。这段日子,多亏了丹花照顾,一东从心眼里感谢丹花。他感谢丹花无微不至地关心,感谢丹花那充满鼓励的眼神,感谢丹花那滚烫烫热腾腾的爱恋。丹花是那么热情,那么美丽,那么积极向上,她像是冬天里的一盆火,夏天里的一阵风,秋天里的一抹阳光,激励着一东,感动着一东。
说实在话,一东在没有遇到丹花以前,还从没有考虑过个人的事。解放后,父亲王长来一直在改变自己,改变儿子,他想让儿子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一东相信父亲的眼光,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之中,从没有考虑过自己个人的事。但是,遇到丹花,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东正一个人在大坝下面回忆着与丹花接触的每一个细节,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一东看了看那双握在自己腰上的手,这是一双纤细而又白皙的手。一东知道是丹花,道:“别瞎闹,俺有好消息告诉你。”
丹花放开手,嗤嗤地笑。她边笑边说:“俺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一东说:“你先说!”
丹花说:“你先说。”
一东道:“侯队长批准俺上工了。明天,俺就可以为大坝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丹花说:“熊部长批准俺去青海支边,俺可以跟你一起去边疆,在那里垦荒,种田,放羊。”
一东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丹花。丹花背抄着手,挺起胸,脸上挂着笑,一双大眼睛痴痴地望着一东。
一东问:“熊部长真批准你去?”
丹花说:“这还能有假?兰子、白灵都报了名。熊部长说,支边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男同志可以去,女同志当然也可以去。我们不仅要去女同志,还要去医生、演员、裁缝、理发匠、铁匠等等,凡是我们这里有的,边疆都要有。”
一东有些生气,板着脸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俺商量商量。你以为移民支边就像你坐在播音室那样轻松?那里是雪域高原,是边疆。天寒地冻,呼吸困难,你受得了?”
丹花见一东生了气,心里很不好受。她知道一东是真心为她好。可是,你报名去青海,把俺一个人丢在淅川,俺咋办?再说,只许你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就不许别人光荣?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故意说:“俺报名支边没有跟你商量,你报名又跟谁商量过?支边是国家的大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你支你的边,俺支俺的边,从今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丹花说着,转过身,往回走。一东见丹花生气,忙追上前,拽住了丹花的胳膊,柔声道:“俺不是关心你嘛!丹江大坝一建好,咱们淅川县城都得搬迁,想守住家是不可能了。晚搬不如早搬,你要真去,咱们在青海登记结婚,来一个革命化的婚礼!咱俩在那里生孩子,孩子又生孩子。子子孙孙,永远守卫边疆!”
丹花的脸红了。她说:“你咋说得恁难听,咱们还没有结婚呢,咋就有儿子了?”
一东说:“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
丹花笑了。她扑到了一东的怀里,用一双小手敲打着一东的胸。一东把丹花搂进了怀,用那冰凉而又热烈的唇,在丹花的脸上寻找,丹花迎了上去,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翠柳,飘呀飘。
轮岗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迫近,队员们都憋足了劲儿,在工地上拼命。谁不愿在这个伟大的工程上烙下自己的影子?大炮彻底不让放了。听说,周总理亲自批示,要求工程指挥部以工程质量为重,以全体参战群众的生命为重,坚决杜绝放大炮。不让放大炮,工程的进度就慢。然而,右岸的龙口正准备合拢,需要大批的填充物。在那个年月里,没有大型机械,靠的是人海战术。工程的口号就是“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先土后洋”。填充物主要是土,木桩,石块。丹江河面上,每天运木材和石块的木排、帆船排成队,扯成线。龙口两岸的石块、木材堆成山。淅川民工师的的任务主要是挖土、运土。需要的土方量大,时间紧,任务重。突击队一上工地,就下不来。侯坤队长把人员排成班,白天黑夜轮流上工。可是,不少队员一干就是两三班,不肯下来。
一东、幸福已经坚持四班了,还不肯离开工地。队长侯坤生了气,站在工地上大声地骂。可是,工地上噪音大,一东、幸福听不清,也不肯听。侯坤急了,命令两名队员冲上前,把一东、幸福手中的架子车夺了,把他俩赶回营地休息。
一东、幸福回到营地,炊事班肖大力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杠子馍,一碗青菜粉条汤。两个人端着碗,饭还没有吃完,便趴在食堂的桌子上,睡着了。他们的嘴里还含着一嘴馍。老肖喊他们,摇他们,不顶用。两个人睡得熟,还打着呼噜。老肖用手把他们口中的馍抠出来,拿了两条单子,盖在了他们身上,自语道:“多好的人啊,干起活儿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
老肖走出屋外,拿起斧子,开始劈柴。屋外,太阳从东边的水面上升起,红彤彤的,像一个烧红了的大铁饼。右岸的龙口即将合拢,丹江、汉江两条河流被河堤拦住,形成了水天一色的景观。黄土岭上,空气清新。高音喇叭里,淅川曲剧名旦邢树清唱道:
陈三两我慢步上宫厅啊——
唱腔宽厚,清晰,韵味悠长,深远。老肖边劈柴,边跟着喇叭哼。
丹花红着眼睛,从播音室走了过来。
“肖大叔,王一东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灶房里睡着呢!”
“一东,一东——”
“别嚷嚷,让他们休息一会儿。两天两夜没下工地,准是累坏了。多好的同志啊!”
“可是……”
李丹花住了步,用祈求地眼神望着肖大力。肖大力见丹花的眼睛红红的,像刚刚哭过。心想,丹花一定有什么关紧事要找一东。年轻人的事,他也不愿多问。他用手指了指,让丹花自己进去。
丹花进了灶间,见桌子上趴着两个人,扯着响亮的鼾声。每个人的面前放着半截儿馍,半碗菜汤。丹花摇了摇一东,大声地喊:“一东,一东——”
一东抬了抬头,又趴到桌子上。丹花望了望一东,哭着走了出去。老肖望着丹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丹花回到播音室,趴在桌子上,小声地抽泣着。其实,丹花找一东有重要的事。昨天下午,白灵从师部给丹花捎回一封信。信是父亲李算盘写给丹花的。父亲在信上说,母亲王红英得了水肿病,已经茶饭不进,估计坚持不了几天了。父亲在信中还说,望女儿见信后迅速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丹花见了信,哭了整整一夜。她想找一东商量商量。可是,一东一直在工地上,一干就是两天两夜。丹花原打算干到轮岗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回家。然后,与一东一起到青海支边。现在,母亲得了重病,如果不回家,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她好容易盼到一东回来。然而,一东一回来就趴在桌子上,睡得跟死猪一样,喊都喊不醒。丹花在心里恨起一东来了。人家在难处的时候,你却在睡大觉,还像个男人吗?丹花正在心里恨着,一东走了进来。
一东说:“听说你在找我?”
丹花见了一东,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一东心里发了毛。他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丹花不说话,还是哭。一东见丹花手里拿了一封信,便拽了过来。一东看了看信,知道了事情的原由。一东说:”既然是伯母有病,还不快请假去,哭有啥用?”
丹花听了,抬起了头。一东看了看丹花,丹花的眼睛哭得红肿,像一对桃子。一东用手轻轻地抹去了丹花脸上的泪水,望着丹花的眼睛,说:“不要怕,要坚强些。走,咱们去找侯队长请假去。”
丹花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她把头埋在一东的怀里,双手搂住一东的腰,又哭了起来。
丹花哭着说:“工地上这么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可是,俺们姊妹4人,俺妈最疼俺,说俺爱学习,将来肯定有出息。现在,她最需要俺的时候,俺却不在她的身边。你说,俺该咋办呢?”
一东说:“不要再犹豫了,工地的事大,伯母的事更大。再说,你这个工作原来是白灵兼任的,少了你,不影响工地的大局。你回去想想办法,也许还能把伯母的病治好。”
一东好说呆说,总算把丹花劝住。丹花洗了把脸,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随一东一起到工地上找队长侯坤请假去了。
午饭后,有一条船到淅川荆紫关运木材。侯队长给工地商务局的同志打了电话,让王一东把丹花送到船上。吃了午饭,一东便向女队员宿舍走去。
白灵、凌兰子正在帮丹花收拾行李。
兰子说:“回了家,别忘了去青海支边的事。咱们三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丹花说:“俺知道。俺李丹花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俺决定的事,就是刀山火海,俺也要去闯闯。”
白灵说:“你就放心吧,人家丹花不会不去,因为有……”
白灵还要往下说,见王一东站在门口,便打住了话头。兰子向门口看了看,说:“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你看送行的人都来了,还要赶船呢!”
一东伸手拿起行李,扛在肩上,出了门。丹花向白灵、兰子告别。兰子拿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丹花。瓶子里装着药丸。
兰子说:“这药是用俺们凌家祖传的秘方配制而成,对水肿病有特效,你拿着,也许对伯母的病有用。”
丹花接过药瓶,握着兰子的手,道:“谢谢,谢谢!”
丹花说了一句,眼圈便红了。白灵推着丹花,说:“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船了。”
丹花这才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出了门。
丹花、一东一起上了路。从黄土岭到丹江河边的码头,有四五里的路程。初春的阳光洒在黄土岭上,暖暖的。路边的小草刚刚露出头。远看,有一种飘渺的新绿,近看,什么也没有。一东在前,丹花在后。丹花只能看到一东的背,以及背上的行李。
“俺走后,你要保重身体。”
“俺知道。”
“在工地上,要多长个心眼,要注意安全。”
“俺知道。”
“夜里睡觉,要盖好被子。”
“俺知道。”
丹花快走几步,站在了一东的前面。丹花用一双大眼睛深情地望着一东,接着说:“还有……,你要想俺,别把俺忘了。俺在家等你回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青海支边。”
一东放下行李,握着丹花的手,说:“俺会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倒是你回到家,一定要多保重。你要等俺,别让其他男人把你娶走了。”
“俺一生一世只嫁给你一个人。”
“俺王一东非你李丹花不娶。”
丹花拥进了一东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一东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丹花。纸包皱巴巴的,被汗水浸润得变了色。
“这是什么?”
“你别问,这东西是我爹给我的,放在我这儿没有用。你带上,回家也许用得上。”
丹花要打开。一东攥住了丹花的手,说:“别打开。我爹说,这纸包只有在最难的时候才能拆。咱们得听他老人家的话。”
丹花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拿着吧。”
一东推回丹花的手,说:“你回家,难处比我多。听说,老家的食堂大部分都断了炊,正闹饥荒呢!放在我这里,风里走,雨里闯,弄不好会跑丢的。”
丹花不再推让,把纸包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到了码头,船已经停在了岸边。丹花上了船。船老板拔了锚,用篙在岸边一撑,便离了岸。一东站在岸边,看着丹花渐渐消失在烟波浩淼的丹江河上……
李丹花在淅川县城的西码头下了船,进了城。她沿着西大街,一直往东走。走过大十字,到了东城门,向南,有一条小胡同。胡同的尽头便是奎星楼。奎星楼下有一棵老柳树,老柳树的对面便是李丹花的家。老柳树发了芽,嫩嫩的,绿绿的,远看,就像是一团绿色的烟雾,飘渺而又轻盈。树下,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挽着发髻,穿一件灰色棉布上衣。衣服上,打着几块黑色的补丁。丹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停下脚步,仔细地看。这不是自己的母亲王红英吗?难道母亲没有生病?既然母亲没有生病,那么,父亲李算盘为什么要编造谎言?丹花疑惑了。她弄不明白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向母亲走去,边走便喊道:“妈——”
王红英听到女儿的喊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站起来,见是二闺女丹花。她笑盈盈地迎上去,接过了女儿手中的行李。
李丹花急急地问:“妈,你的病好了?”
王红英愣了愣,不解地说:“你这死丫头,几个月不见妈,见了面,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你看,妈身子骨好好的,哪儿像是有病的样子?”
丹花仔细地打量着母亲。母亲虽然有些消瘦,但头发整齐,脸色红润,眼睛有神,一点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你既然没病,爹为啥给俺写信,说你病重,让俺快点回家?”
“不会吧?”
“妈,女儿能骗你?这是爹写给俺的信。”
丹花见母亲不相信,便放下行李,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母亲。
“你知道,妈不识字。咱们先回家,等你爹晚上回来,咱们好好问问他,看这究竟是咋回事儿。”
丹花说:“没病就好。让俺虚惊了一场,白流了许多眼泪。”
娘俩儿说着,便提着行李,回了家。
傍晚,小胡同里亮起了灯,星星点点,朦朦胧胧。李算盘带着酒意,走进了小胡同。今天,县委来了人,给李算盘摘去了右派帽子。晚上,供销社食堂改善伙食,亲家母徐贵丽拿了一瓶酒,让李算盘与县委的领导一起共进晚餐。李算盘心里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
丹花与国宝的结婚日子定在三月三。三月三是清明节。李算盘喜欢这个日子。过了清明,万物苏醒,百花争艳,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始。徐贵丽送日子,把喜事定在这一天,正合李算盘的心意。李算盘一高兴,便想唱。李算盘不会唱,只会哼。他踏着朦胧的灯光,在小胡同里大声地哼:
小大姐儿十七、八
哟嚎——衣哟——嚎嗨呀——,
一头那青丝发
哟嚎——嗨呀——
……
李算盘到了门口,便住了腔。他用手帕擦了一把脸,理了理衣襟,推开门。堂屋里亮着灯,媳妇王红英领着丹花、江花和解放在吃饭。大闺女爱花结了婚,家里还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江花和解放小,还在学校读书。大队的食堂关了门,各家各户只好自己想办法度这个荒春。王红英在菜地里种了金打菜、莴蕨菜,今年春上,能下锅救急。丹花订婚时,徐贵丽给她家拿了一个礼吊,王红英舍不得吃,每天熬菜汤时,把礼吊放在锅里,煮一下,再捞出来。菜汤里里带了些油星,孩子们吃了,精神好,不得水肿病。李算盘进了屋,见丹花回来了,瞅了瞅,没有吭声。在孩子们面前,李算盘总是要拿出一副严厉的面孔。
孩子们不说话,王红英也不说话。一个个只管吃饭。屋子里很静,只有“呼噜呼噜”地喝汤声。李算盘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取了一张纸条,捏出一小撮儿烟丝,放在上面,卷成一支烟,就着灯火,点着。他吸了两口,终于憋不住,先发了话。
他道:“丹花,你回来了?”
丹花还没有答话,王红英就先发了火。她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生气地问:“你是不是给丹花写了信?”
“是啊!”
“你是不是说我得了水肿病,快不行了?”
“是啊!”
“你为啥要骗孩子?”
“为啥?不这样写,她能回来吗?清明节就要结婚,还不回来,能行吗?”
“这日子是谁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亲家母找算命先生看的日子,错不了。这事,宜快不宜迟,夜长梦多。”
“你啊你,这么大年纪了,办事咋没个稳重劲儿?这事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好不好?”
“商量个啥?他们俩志同道合,双方家长又满意。门当户对,这样的亲事哪里找?”
丹花听糊涂了,她抬起头,问:“谁的婚事?谁跟谁志同道合?”
李算盘说:“当然是你的婚事。你不在家,我把你跟国宝的婚事定了。你跟国宝在学校是咋回事?难道不是志同道合吗?国宝是个好孩子,你们俩挺般配的。”
丹花听了这话,头轰地一下,怒气直冲脑门儿。她站起来,大声道:“原来,你写信骗我,是让我回来跟毕国宝结婚?谁跟他志同道合?爹,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这门儿亲事,我坚决不同意。”
李算盘这次失算了。他猛然觉得,自己认为一生中做得最满意的一件事,原来是最蠢的一件事。但是,李算盘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就是自己错了,也要坚持。他瞪大了眼睛,冲着丹花,大声道:“不行也得行。俺跟你妈结婚前没有见过面,我们俩不也养了你们姊妹四个?再说,你跟国宝还是同学呢!”
丹花气得放下碗,饭也不吃,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嘤嘤地哭。
李丹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为了恢复自己的工作,为了毕家的彩礼,把自己卖给了毕国宝。李丹花在心里埋怨父亲,毕国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没有理想,真正的一个花花公子。你让女儿跟这样一个没有理想没有灵魂的人生活一辈子,不是坑害女儿吗?女儿的心里已经有了王一东,哪能再容得下第二个男人?
丹花恨,丹花哭,丹花打心眼儿里不服。她要斗争,她要自由,她要爱情!可是,彩礼已经收了,婚事已经定了,日子也已经看了,根本不容丹花自己去安排自己。丹花心里想念一东。要是一东在自己的身边,也有个人可以商量。可是,一东在丹江口建设大坝,离县城有100余里水路。这件本应该有两个人共同扛起的难事,现在,要由丹花一个人承担。她想到正在工地上奋战的一东,比比在家游手好闲的毕国宝,更加坚定了信心:俺李丹花就是死,也决不嫁给毕国宝。(作者:田野,未完待续)
下集预告:李丹花坚决不同意与毕国宝结婚。李算盘以死相逼。毕国宝登门纠缠,李丹花假意答应。在结婚那天,李丹花出逃,与王一东一起登上了青海支边的卡车。毕家兴大发脾气,决定让毕国宝到丹江口大坝建设工地锻炼……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约稿电话:13569243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