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杨永磊:草原夏至(小说)
作者简介:杨永磊,男,1988年生,河南平顶山人,本科和研究生均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硕士,现为光明日报总编室编辑。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北京文学》《牡丹》《辽河》《小说散文》《光明顶上》《青春岁月》《秋泓》等刊物发表多篇小说、散文。
草原夏至
1
研究生毕业前,我决定来一场远行。论文早已通过答辩,在学校百无聊赖,我想逃避这个世界,逃得越远越好。
我就是这样的人,喜欢深山和密林,而且喜欢一个人。我喜欢流浪,喜欢不同寻常,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家在南方,可我偏偏要去哈尔滨上大学。喜欢文学和历史,可我偏偏选了这所以工科闻名的学府。这次去的地方,也不是呼伦贝尔、锡林郭勒或者呼和浩特,而是草原西部的一个小城,一个在大多数地图上都不会显示的小城。
火车先南下,再西去,血红的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远处黑森森的灌木被照得像燃烧了一样。天空由明亮变得灰白,由灰白变得苍茫,夜幕终于沉沉落下。我被火车晃得昏昏欲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强烈的光亮照醒了,或者说,亮光刺痛了我的眼睑,像又细又密的针扎一样。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蓝得让人发颤的天空和一团一团棉絮状的白云。穹顶之下,时而遍地黄沙,灰黑色的灌木瘦削而倔强;时而青草茵茵,成群的肥羊低头悠闲地漫步,墨绿的杨树迎着风恣意而疯狂。我专心欣赏起窗外飞驰而过的美景来。
晚上八点四十,火车停在了敕勒县。我走出车站,清凉的风吹在我的胳膊上,天空仍然瓦亮瓦亮的。我突然意识到夏至快要到了。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来之前也没有查阅这座城市的资料,所以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哥们儿?”司机问。
“去一个住店最便宜的地方,”我说,“当然,吃饭也得便宜。”我看他身板结实,古铜皮肤,头顶盖儿上一撮毛,身穿白色印花紧身T恤,愈加显得胳膊粗壮,孔武有力。
“来这儿是旅游的吗?”他向我笑了笑,“想不想找个妞玩玩?”
我笑了,摇摇头,他接着说:“都是十六七岁,水灵水灵的,特别听话,价钱还实惠。”
我没答话,司机自知没趣,就不再说了。我知道司机在故意绕城兜圈子,也好,正好欣赏一下这座草原小城的市容。城不大,路不宽,但街道却极整洁,路两边的霓虹招牌流光溢彩,偶尔有高楼直插云霄,美轮美奂,偶尔有贫民窟般的城中村集中连片,破败不堪。不出所料,出租车停在了城中村。
找了一个饭馆,胡乱喝了一碗羊杂汤,就出门找旅店。我在狭窄的街道上无意间看到了草原的夜空。天高云淡,溶溶的月色在夜空中晕染开来,像极了中国的水墨山水画。细看那月亮,却是红中透黄,黄中透红,红黄交融,浑然一体,像蛋黄,像月饼。我不由得呆看了一会儿。
最终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大的家庭旅馆。说是家庭旅馆,其实就是一个庭院,一扇朱漆大铁门,斑驳破旧,进门左边是小卖部,也是旅馆主人的卧室,右边是洗手池和杂物间。往前走,是一间一间的客房,有单人间、双人间、多人间,多人间摆着七八张床,躺满了赤膊上身的老头子或者小年轻。
“实在不行可以住二楼,”店主说,“二楼有单人间,干净舒适,房间大,临街,光线好。”
我选定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房主把钥匙给我,就踩着晃晃悠悠的楼梯下去了。我打开铁皮门的锁,石灰味儿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不小,仅有一床、一桌、一台电脑、一个挂衣钩、一个洗手间而已。我放下行李,扑到床上,还没脱衣服就已经进入梦乡。
2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敲门声惊醒了。我下意识地坐起来细听,是楼下大门的声音。我胡乱穿上裤头,下楼打开大铁门,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长发、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她并不问我是谁,只是嚷道:“房东睡死了吗?敲了这么半天不开门?”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跑到小卖部门前,隔着玻璃一看,灯亮着,房东却不在床上,她嘟哝着:“不知道又往哪儿鬼混去了。”
我问:“那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她说:“房东不在我哪知道哪个房间有床位啊!”
我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女孩产生了怜悯。我猜她应该是在夜店工作,刚刚下班,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我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
我说:“我在二楼住单人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到我的房间将就一下吧,反正天快亮了。”
“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生。”她说。
我看到她的肤质较黑,细胳膊细腿的,个子不高,如果不是那双高跟鞋,她顶多只有一米六。她的脸蛋并不算甜美,眼神很空洞,但鼻子和嘴却极精美,像泥塑出来似的,惹人怜爱。
“没关系的,一会儿天就亮了,你工作一夜了,要好好休息了。”我说着就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她也没料到我竟然会拉她,挣脱了一下,就跟我上了二楼。
我打开铁门,让她进去,又把门关好。她整理着头发说:“为什么让我来你的房间?”
“就是想让你在这里过一夜。你在什么地方工作?”我问。
“KTV。”她一边整理裙子一边说。
“我还以为你是那个……”
“你才是那个,你全家都是那个!”她突然怒了。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那么一说。”我赶紧解释。
“好了,我要睡觉了,现在三点,不到半小时天就亮了。”
“让我拥抱一下。”说这话的时候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她突然挣脱了我,指着我说:“我警告你,你再敢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她气冲冲地收拾着床铺,两个枕头,一条薄被,她睡里边,我睡外边。她和衣而卧,我也只好乖乖躺下。她不愿意盖被,说自己习惯了,怕把我冻着,我说男生才不怕冻呢,要让她盖。让来让去她烦了,于是在薄被中间用手劈开一道界限,不许我越过一点。最后她说:“你确定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摸我?”
“不会。”我肯定地说。
“敢乱摸就咬死你。”她说。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快点睡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她虽然背对着我,但是能看出来她也没睡着。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
她转过身来,说:“被你这么一闹,我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那里,乖得像个听妈妈讲故事的孩子。月光如水,泻过窗棂,静静地照在她的身上,窗外万籁俱寂。多年之后,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仍然觉得这是我体味到的最美的意境之一。可惜我当时昏了头,一心想着要抱她,还没等我抱住她,我的胳膊上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出门走三里地就有红灯区。我看你饥渴得像狗一样。”她说。
“你才是狗。人家是狼。”我说。
“有什么区别吗?”
“那不一样。狗是骂人的话,狼有野性。” 我说,“我对红灯区没兴趣,我只对你有感觉。”
“放屁!”她打断我,“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听多了,还不是想跟我睡觉?”
我不说话,她说:“你没女朋友吗?”
“分手半年多了,一直没找。”
“那你就成这样,自暴自弃?”她认真地看着我。
“不是,是伤得比较深。”
她沉默了,我问:“你爸妈知道你这样吗?”
她淡淡地说:“我早就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我跟我妈也是半年见一面。我刚出生不久我妈就跟别人好了,我爸现在还在乡下干活。”
我感觉到自己的冒昧,想弥补,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说:“你今年有十六岁?”
“刚过十六岁生日。”
“还是一个小娃娃呢!”我说,“我比你大了十一岁。”
“你是大学生?”
“今年刚硕士毕业。”我说。
“天哪!厉害!”她惊叫起来,“我刚念完初一就不念了,现在已经出来三年了。我爸没办法,老师也管不住我。”
“你在KTV是服务生还是陪酒女?”
“服务生不就是陪酒女,陪酒女不就是服务生?”
接着,她给我讲了KTV的运营流程。每晚上十几个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娇艳欲滴,整整齐齐地站在客人面前,客人选中谁就是谁。一般陪三个小时,客人会给你二百到三百小费。陪客人,一是要酒量大,二是要能忍耐。酒量太小,没几杯就醉,客人对你做了什么你也就不知道了。最后你烂醉如泥,客人很可能直接走掉,不给你钱。忍耐就更重要了。有的客人喜欢让你坐在他的腿上,有的客人喜欢动手动脚。如果你态度不好,最后肯定得不着小费。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姿色出众,长得讨人喜欢。否则,客人根本不会选你,怎么挣小费?
我默默地听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相。”
“你会看手相?”她两眼放光。
我细细地摩挲着她的小手,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光滑柔嫩,还没有经过岁月的雕刻。看了一会儿,她问:“我的手相怎么样?”
我没回答,她要挣脱,我紧紧抓着,握在自己手中。天色已经大亮,朦胧的灰白变成了明快的湛蓝,空气显得清冽而甘甜。她不再挣脱了,任我握着。突然,她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一股电流立即涌遍我的全身,我的脸发烫了。她说:“天亮了,睡吧。”我说:“天亮了,睡吧。”
3
“小可爱”是我对她的称呼。因为她实在太小,又太可爱。我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说自己叫甜甜。我想这多半是她工作时的艺名,我不愿意叫。她似乎特别乐意我叫她“小可爱”。我惊异于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淡定从容,跟我素不相识,被我引至房间后却能平静地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仿佛这是她的家一样。一大早,我要出去玩,给她留下十五块钱,五块钱做早饭钱,十块钱做午饭钱,她揉揉睡眼,伸了个懒腰,说了句“拜拜”,又继续睡,完全反客为主了。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在夏至的草原上没有目的地走着,而思想却始终离不开那个“小可爱”。我曾经几次想劝她换个职业,比如做个理发师,或者去学厨师,以后靠一技之长来挣钱吃饭,养活家人,但是她肯定会说“你管得着吗?”我知道说了也是自讨没趣,索性不说。但我的心仍然在隐隐作痛。
郊外的草原一望无际,跟天空相接,天空因此显得格外低,飘荡的云彩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这里的空气比城区的空气更清新、更明净,天空像蓝宝石一样莹润。我向草原的深处走出,身心都像空灵了一般,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天人合一”的无上美妙。
晚上回到家,她已经起床,正在细细地化妆。“早上吃的什么?”“包子。”“中午吃的什么?”“盖浇饭。”“不喜欢吃荞麦面?”“不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荞麦面和羊肉汤。可是羊肉汤太贵,我喝了几次羊杂汤。”她没接话,我看到床铺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要跟她一起吃晚饭,她要去上班,临走前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牛肉干,尝尝我们草原的风味。”
晚上对我来说痛苦而难熬。我知道她现在要么在休息室里打盹儿,要么站在客人面前供人挑选,要么正陪客人喝酒谈笑。我像一个小妇人一样等她下班回来。她不回来,我睡不着觉。我心乱如麻,辗转反侧。
这次的卧谈会仍然持续到天亮。我问她有没有钱不够花的时候,比如连续好几天没挣到钱,但是天天都要吃饭、住旅馆,她说当然有啊,钱不够花就赊账,挣了钱再还上。她还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她说她见识了太多太多的男人,男人的贪婪、好色、狠毒、宽厚、仁慈、坚忍,以及他们的无奈、智慧和幽默,她都体会得不能再深刻。男人有时很可恶,猪狗不如,下流无耻,有时又很可怜,像无助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官场、商场、情场失意的,当然也有官场、商场、情场得意的。失意或者得意,他们都会来到这里,喝喝酒,唱唱歌,跟陪酒的女孩儿聊聊天,“揾英雄泪”或者与美人同庆。她说做男人真的很不容易。
我反问她,难道就不怕我是坏人吗?她笑了,她说我就算是坏人也坏不到哪里去,一看那老实样就知道,有贼心没贼胆。我说那好,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工作,我来养你,你是我的亲妹妹。她笑了:你不会是对我有所图吧?我说,你不是说我是老实人吗?我真心想养你一辈子。她笑了笑,说,天亮了,赶紧睡吧。我也说,天亮了,睡吧。
窗外,蓝色的天光分外刺眼,清冽的空气沁人肌骨,熙熙攘攘的早市即将开始。这是草原的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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