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布:不是钱的事(上)王三与显贵|小说
不是钱的事
图布
【一】
王三是个楞头,从来就是,跟这次挨打没有半点关系。他自己说的——我就认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榆木脑袋那也是天生娘养的。
村里都传开了,王三让显贵打了。王三好一阵反驳,他反驳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显贵确实没有打他,只是互相推搡了几把。第二,村里人都认为王三被打,这打也只能白受了,显贵有钱有势,王三奈何不了显贵。后者是王三力争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挨不挨打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乡邻认为自己窝囊,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罗村长下颌的一撮山羊胡子,像崖上的一团龙须草,有牛鼻腔溢出的热气漫过,立刻警觉起来。他左手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右手擒着被岁月和他粗大的手掌消磨得圆润光滑的拐杖使劲往地上杵了几杵,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罗村长卸任两年了,卸了任的罗村长依然很忙,被这家请,那家喊的。叫去干什么呢,断官司。闲时父子不和,婆媳生隙,夫妻吵架,丢鸡落猫。忙时乡邻争田坎,霸地塄,你家放水过了我家田,偷走了刚刚撒的肥料。我开的堰口放水,又让他中间截了水路,等等鸡毛蒜皮的事。现在村民们已经不叫他罗村长了,叫他罗律师。
罗律师没有从业资格证,自然不是什么正经律师,再说十里八乡都是祖祖辈辈在泥地里刨吃食的农民,老祖宗留下来的警世名言“宁可屈死莫告状,赢得猫儿卖头牛”都装在肚子里呢。谁都明白那些道道,律师是把小事搞大,大事搞炸,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一步一个坎,一坎三百元,眼里抠算的都是钱。罗律师不同,他一个歪律师,做事自然也不是正经律师的手段,靠着一肚子热心肠,和不偏不倚的作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主要还不收钱。
再说这穷乡僻壤又能有多大的事呢?真要是作奸犯科,罗律师管不了,也轮不上他管。请几棒烟,喝几盅酒,家常便饭扒拉两碗就算是报酬了,事主请得起,他也受得起。王三那句话说对了“人活一张脸”,脸面很重要,罗律师卖的是个脸面,乡邻请的也是这个脸面。
“屋里有茶没有?”罗律师的山羊胡子又动了动。罗律师说事情之前要先喝茶,喝浓茶。好的孬的不论,是茶就行。再说茶嘛,哪有什么好孬,要的就是一股子味儿,集天地之气,万物糅杂的味儿,别于清水而已,这是罗律师说的。
王三起身泡了一杯茶来,放在他和罗律师之间的小茶几上。茶几有些年月了,木色已经蒙上了一层褐色,是岁月浸染的颜色。
“你爹留下的这茶几不错,洗一洗,拾掇拾掇,再上些桐油,不比城里什么家居生活馆的高档货差。”罗律师的女儿嫁在城里,上次他去城里正赶上女儿装修房子看家具,他也去凑了一次热闹。
“那都是些驴屎蛋子。表面好看没啥逑用。”王三毫不忌讳。
“你真的说你脑袋没问题,有问题跟显贵一家子也没关系。”罗律师话锋一转。
“罗律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脑子真有问题一样,你也觉着我憨呗。”王三横着眼睛。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话你不应该讲,不应该这样讲,真要打起官司,这就会成为你的证言,对你没什么好处。”罗律师根本不管王三的态度,不紧不慢地说,“都说你被打了,这本身对你是很有利的。”
“难道我脑子真有点啥问题,就对我有利了?你这是什么逻辑。”王三向来说话不给任何人留情面。
“不是打了嘛,本来没问题,被打出了问题。这就对你有利。”罗律师瞄了一眼王三。
“那我去让他们打一顿?老村长,我跟你说,我王三不讹谁,一是一,二是二。”
“没法跟你说。你可以无中生有。”
“我为啥要无中生有,我有理有据,站得住脚。显贵他一家子再有钱,也不能横着来。我不懂什么无中生有,还是无中生蛋,我就认个理。”王三神情坚定。
“我知道你有理有据,也站得住脚。我是说,要赢官司,还是要有点手段。”罗律师觉得手段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又改口,“叫策略,处事还是要有点策略。”
“这点子芝麻绿豆的事,难道还真要打官司?他要真打官司我倒省事了,他强占我的自留地这有理有据呀,他能不输?”王三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错了,显贵家占的宅基地在他家名下,以前是你们两家换过来的。”罗律师提醒王三。
“这个我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显贵能不知道?你以前是村长,换地的时候你是做了见证的。”王三看着罗律师,神情再次坚定起来。
“空口无凭。显贵他一家子现在正鸿运当头,给村里修路,搭桥,过年回来挨家挨户送年货,还到敬老院去发钱呢,被村里奉成活菩萨了,你说还有谁出来替你说话。”罗律师给王三分析当前的形势。
“我占理,也不需用谁替我说话,就实话实说。”王三心里似乎也有担忧。
“能实话实说自然是好,怕就怕到时候没人站出来说话。”罗律师这是在把王三朝着死角里逼,“俗话不是还说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纠。总有道理的。”
【二】
苏浩是大学生,但不是本村的,是隔壁村的。本村不出大学生,出有钱人,像显贵这样的整个镇上就这一个。大学生现在多着呢,天南海北,各自谋生,没什么羡慕的。
苏浩读的师范大学,照理应该考个教师资格证,当老师的。苏浩没有,考了村官。所谓村官也就是个镇上到村上的联络员,整天不是整理资料,就是填各种表格。这些东西没人过问,自然也没什么用处,先是把他办公桌下面的柜子塞满了,然后办公桌上又堆成了山,最后地上也开始堆起几座山,到后来实在没法放了,把他的寝室也堆满了。他渐渐发现他和那一摞一摞搁置的资料差不多,看着满满当当的,没什么用。一个月下来这扣那补到手也就两千块钱,节省点够得上自己花。
这几年国家一再提倡要让教师享受公务员的待遇。苏浩的同学大多数都在教书,日子过得滋润着呢。家里有关系的或者条件还算过得去的,都想方设法转去了城里。娶了媳妇儿的,嫁了人的,都买了商品房过上了新时代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每次同学聚会,苏浩也总是拿出各种借口推脱,他实在是没脸去见这些当年意气风发的同窗。事后他看到QQ群里都是议论谁谁买了大楼,谁谁买了好车,谁谁当上了主任,各种互吹,这坚定了苏浩心中“同学会就是找个正当的理由炫富”的看法,以后更是毅然拒绝。
后来有几个当年要好的兄弟说等到暑假还是寒假过来看他,也都被他委婉的拒绝掉了。他清楚得很,自己那点工资,也不够出去嗨吃几顿的,再说了别人千里万里跑过来,走的时候不还得买些土特产什么的滋润一下离愁和情谊?倒不是苏浩薄情,却是囊中羞涩不便情深。
苏浩虽然是大学生,但祖上几代有迹可循的都是黄土地里刨生活,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为了养他这么一个大学生出来,那也是抽筋剥皮的劲儿也使完了。现在和将来能混成个啥样那就都得靠他自己了。
罗村长卸任的时候,苏浩当上了村长。照乡下的说法,这就叫官了。苏浩当上村长的时候,激情澎湃,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苏浩那几天来来回回的在村子里转,可这样一个原始的村子,除了土疙瘩就是连山石,这里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昂首挺胸的苏浩很快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苏浩的凌云壮志像是被雾化了,渐渐地模糊,他耷拉着脑袋,懒散地走在水泥道——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的尽是迷茫和疲惫。
【三】
这是全县第一条乡村水泥路,总长4公里,从省道接下来贯穿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出了钱,按人头算,每人200元,国家财政补贴30万,还差一大截,村里的大富人显贵答应补上。
村上是打电话过去问的,显贵说家乡修路是好事,缺多少他都补上。显贵的话是撂下了,就是不见动静,求人的事低低点,弯弯腰,说几句软话,腆几次老脸。可现在求的是财,而且是一大笔,这不是点头弯腰就能办成的事。几个村干部思量来商量去没个结果。最后还是老村长——现在的罗律师——打了个电话过去,闭口不提钱的事,只是告知几月几号开工剪彩,让显贵务必回来参加仪式。
显贵是个厨子,手艺好,红白喜丧被人请去主厨,有吃有喝还有钱拿。在乡里人眼中,显贵的日子过得够滋润了,但显贵还是不满足,后来到城里进大酒店,在后厨帮忙,直到做上了主厨。显贵还是不满足,自己出来盘了餐馆,越做越大,把餐馆做成了酒店,后来酒店前面还加了五角星,一颗,两颗,直到五颗。
村里人就传说显贵当上御厨了,因为国旗,国徽,国家单位才能挂五角星,这地方虽然离京城远了点,但远山远水有奇味儿。唐明皇当年都能千里送荔枝,何况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如果飞机不够快,不是还有火箭吗?做好送到京城还冒着热气儿呢!
当了“御厨”的显贵自然不缺钱了,但不缺钱是个什么概念,谁也没有仔细去衡量过,直到听说显贵要拿50万出来修路,把大伙吓了一跳。有人怀疑,有人惊讶,有人四处奔走相告。
剪彩仪式如期举行,一切准备妥当,还剩一把剪刀躺在铺了红布的簸箕里,那是准备给显贵的。
显贵食言了,火到眉毛却不见人影。人头攒动,互相张望,难免一些嘲讽和揶揄的话语夹杂其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时两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村口,前车下来两个人,一个从后备箱往外面抱礼炮,一个提着袋子到后车开车门。车门开了,显贵下来了,显贵下来一边和大伙儿打招呼,一边接过袋子。他走到还躺着一把剪刀的簸箕面前,把一袋子钱倒在了簸箕里。
路修好,路口上给显贵立了一块功德碑,上面标着路名,不叫柳河村路,也不叫显贵路,叫柳显河贵路,像是杂交失败,生产出来的一种怪物。
【四】
经过两年的磨练,苏浩在村上的工作也算是得心应手了。在乡亲们心中也得到了认可,这一点他自己能从乡亲们的态度中感受到。但他还年轻,他还想有更好的前程,但这之前他必须干出成绩来。
这两年的摸索,调研,有一个伟大的计划已经在苏浩心中形成。他买来了三角尺,圆规,皮尺,绘图纸,计算器,笔记本等等东西,白天在村上的河边,桥头,路边,水沟测量、记录,晚上在家里计算、绘图。
苏浩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月,把整个村的河流走向,河面宽度,深度,再到河道两边的田地走势、落差,然后是大渠小沟、大道小路都一一呈现在了图纸上。这可以说是整个流河村的全貌了。
在做这件事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有些让苏浩头疼,那就是王三这个愣头回来了。让苏浩头疼的也不是王三回来了,是王三回来后和显贵家的矛盾。
显贵挣大钱了,回来修别墅。在城里请了大先生回家看宅基地,大先生宅基地看好了,要占用王三家的一片自留地,无奈王三在外面打工,又联系不上。大先生又看了日期时辰要动工,显贵想都是乡里乡亲,前院后门的,就打算先斩后奏了。
王三不知道哪里听到了消息,觉得这是仗势欺人,匆匆回来了。要求显贵把砌起来的墙掀了。显贵不愿意,又自知理亏,说自家的地任王三挑选,另外再拿2万块补偿王三,这件事要搁在村上无论哪家头上,也就算圆满解决了。可王三死活不同意,说换于不换是后话,现在必须把强占他的地方腾出来。言语激烈处互相推搡了两把,王三让显贵家打了的消息就这样传开了。
两家谈不拢,找苏浩来解决问题。显贵说如果嫌钱少,他可以再加。王三说显贵这是拿钱砸他脸。
遇到王三这样油盐不进的人,显贵没辙,苏浩也没辙。苏浩虽然已经当了两年的村长,也得到了村民的认可,但毕竟人年轻,在生活上与村民们也无太多的交集,有时候劝说一个人靠的可不是三寸不烂之舌,靠的可能是死猫烂耗子的乡邻情谊。
苏浩请罗律师帮忙,罗律师自然是答应的。村上任何人找罗律师他都不会拒绝,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断官司”,但苏浩找到他,他心中也有些别的波澜:一是出于苏浩是罗律师推选的继任,在工作上,他肯定要支持的。二是因为自己是前任村长,他也想告诉苏浩,他人虽然退了,但脸面还搁在那里。
芸芸众口,有人说真话,有人说假话,有人说的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但总也是有人要说上两句的。怕的是如罗律师所说的倾于某种压力或者利益的关系集体噤声。现在罗律师把王三逼到了死角,当然这不是罗律师的目的。
罗律师的目的是随后给王三铺一条路,让王三出来:“不管他三万也好,两万也罢,钱的事我们先不谈。你一个人常年在外,家里这几间老土房吹风下雨也没个人照应打理,撑不了几年了。让显贵墙靠墙给你修几间起来。另外村上再开个会,把这事情说开,让他当着全村人给你道歉。”
“修房和要钱不是一个事嘛,我这不是打自己脸,我要钱要房就明说了,不用跟他耽搁这么久,我要的就是个道理。他拆了,当全村人的面给我道歉,再来跟我商量换地的事,就这么简单。”王三坚守着自己的底线。
“拆了,你还同意换?那不是多此一举。”罗律师看着王三。
“不拆,咋知道我不同意?”王三继续说,“还有,这也不是多此一举,是逻辑问题。”
“要不人人都说你是个愣头呢,认死理。”罗律师嬉笑着抱怨道。继而又严肃起来:“换地归换地,也不能太义气用事,显贵有钱,他出得起,你也要拿得起,不要愣头楞脑到了底。我掂量过显贵的口吻,多的也不要,要个五万没问题。那时候他把那扇新墙拆了,这事我去办。”
王三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罗律师把话带给了显贵。显贵说拆的话得先写调换自留地的文书,免得王三反悔。
罗律师说这是本末倒置。这话他带不到,让显贵自己找王三说。
显贵自然不会亲自去找王三,他又找到苏浩,让苏浩转达。苏浩推不掉硬着头皮去了,王三倒也客气,只说你是读书人,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强取豪夺。
苏浩只得灰溜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