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人群,偏好怎样的城市空间
■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龚丹韵
上海正在打造成为创新之城。
创新的关键是人才。有人说,比起传统的“格子间”,创新人群可能更喜欢待在咖啡馆工作。
吸引创新人才,怎样的空间场所才能事半功倍?为此,我们跑了几个上海的新型办公空间,分析创新人才对空间的独特需求,寻找产城融合的空间秘诀。
而最终,希望能为上海创新城区建设提供一些启发。
穿着拖鞋在连廊上工作
位于万荣路的大宁中心广场,有一片低矮的工业厂房,原是上海第一机床厂。
如今,老厂房被改造成一栋栋别墅型办公楼,红色砖墙、水泥屋顶、金属框架、百米香樟道等,一些历史的印迹依然被保留。
内部,充满工业范的空间随处可见裸露的横梁、不规则的犄角旮旯;走到露台,仰头便能望见蓝天白云;宽敞的复式结构,给了各种开放组合的可能;每一栋“别墅”一层均被架空为车库,与楼上办公室相连,由此创造了近千个停车位;所有楼体的二楼之间由连廊连接,可随心所欲地穿行……
园区方介绍,这里入驻的企业大部分来自文化、影视、游戏、娱乐、互联网等行业。比如上海丙晟科技有限公司。
相关负责人介绍,对一家创新型互联网企业来说,高档写字楼空间封闭、氛围严肃刻板,“格子间”不适合激发灵感。
第一次来到大宁中心广场的园区,企业负责人就被这里老厂房的文化氛围吸引,当即决定“就是它”。互联网员工喜欢自由、轻松,“巴不得穿着拖鞋,拿杯咖啡,在连廊上一边孵太阳一边工作,完全不想待在格子间。”一位员工说。
丙晟包下了一栋独立小楼,不用与其他企业合用,可以尽情按照自己的喜好设计空间,仿佛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空间设计偏重舒适性、人性化,尤其是自由讨论的公共区面积比传统写字楼大了很多。
“员工坐在自己工位上的时间并不多。我们目前工位和自由活动区比例为3:1,自由活动区每天都挤满人。”负责人说,创意类公司更注重交流,也比较随意,工作时间分散、灵活。有员工可能中午12点以后才来上班,工位几乎不用。如果晚上走得晚,空调、电灯、电器需要通宵开着,整栋楼都是一家企业,物业管理就容易沟通。
这里的另一个优势来自大宁的环境。周边店铺林立,餐饮店可以吃遍1个月不重样,接待客户选择也多;午餐后,可以漫步大宁公园,享受天然氧吧,附近不少企业还把团建、跑步活动都安排在公园里;附近的万豪酒店等,方便客户差旅入住;音乐广场和剧院,提供了丰富的业余生活;另有各类电竞游戏、直转播企业,带来一片娱乐生机。一出门,街上打扮各异的年轻人组成了一幅时尚朝气的街景。
“员工工作效率、精神面貌、幸福感等,感觉都不错。”企业负责人这样说。
咖啡馆是标配
另一个老房子改建的办公空间,不仅吸引创新人群,而且“拯救”了原本凋敝的空间。
淮海中路650号的弄堂深处,藏着一间咖啡馆Caféon air。第一次来这儿,寻找一番才会发现一扇灰色反光的小门,门把上刻着“on air”字样。
网上评价它是“一家很隐蔽清净的咖啡店”“氛围很好,大多是前来学习和办公的”。
工作日的午后2点,记者推开咖啡馆的门。只见9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独自办公,大约占咖啡馆流量的七成。到了下午3点,窗前的景观位全部被占满,办公人数达到19人。一条可容纳10人的长桌,无一例外都是独对电脑屏幕的年轻人。
咖啡馆在办公上花了些“小心思”:桌子大多较高,适合电脑;插座和台灯随处可见,便于使用电子设备;香薰机雾气氤氲,香氛微醺;累了,三扇大玻璃窗外是一片绿色视野……整体环境让人静心而专注。
正在办公的何女士说:“我是做市场营销的。这边办公感觉更加舒服,效率更高。和客户约谈,或缺乏灵感时,我就喜欢找一些清幽的咖啡店。”
运营负责人杨慧介绍,Caféon air是一个联合品牌。On air中文名昂云,专门经营办公空间,其老板和咖啡店的老板是朋友,两人一拍即合,将办公空间和咖啡店进行品牌联合,只要有昂云空间的地方,就会有Caféon air咖啡馆。
所以咖啡馆楼上3层,正是昂云经营的办公空间。租户大多来自广告、媒体、设计、时尚等行业。咖啡店最初的目的,就是为楼上的租户服务,设计风格有意偏向共享办公。没想到名气渐渐“出圈”,路人慕名而来。
同济大学副教授刘刚,长期研究历史街区和建筑保护更新,他多次和记者聊起Caféon air,还在纸上画空间结构图说明其好在哪里。这里原是弄堂深处衰败凋零的犄角旮旯,Café on air入驻后,巧妙微更新,缝合了两栋原本割裂的老楼,化腐朽为神奇,激活了这条弄堂。而创意人群进进出出,带来各种流量和景观,让路人有探索的欲望,弄堂充满各种可能性。
昂云空间的创始团队,有近20年的建筑和室内设计背景。团队多年来在上海改造了40多套老房子。比如10年前,改建一家商铺,本是沿街的两层楼房,设计师提出门口稍微后退,让给社区居民活动,业主欣然接受。事实证明,退让空间不仅给当地居民带来好处,也吸引了更多客流。
但这样的甲方仍是少数。对上海的公共空间,设计师有诸多想法难以实现,2015年,团队下决心打造自己的办公空间品牌昂云。
如今,昂云在斜土东路又开了连锁空间,空间由一栋老厂房改建而来,设计风格不同于淮海中路。只见中心是气势恢宏的楼梯,颇有商业广场的气派,周边却是一个个形状不一的小空间。走廊曲径通幽,廊道的弧拱具有异域风情,整个空间配色多用亮黄、亮绿,与老厂房的工业气质形成对比,“对撞”出时尚感。还有空气净化系统、水循环系统、健身房、瑜伽室,再加上咖啡馆,配套一应俱全,仿佛小型酒店。
报价约6.5元/平方米的租赁价格,不到一年已全部租满,只剩楼上的大面积通铺还没找到适合的租户。前来入驻的有丹麦家具设计品牌、艺术品工坊、模特公司、媒体公司等,一些时尚企业干脆把空间当作微型展厅使用。大家在公共空间、咖啡馆、茶水间时常偶遇,时间久了,亲如一家。有人过生日时,把蛋糕送到了每一家租户手里。
“可能彼此都是创意产业,比较欣赏这样不规整的空间风格。”杨慧说。这也让管理变得略微复杂。每一户都必须安装独立电表,但大面积公共空间里的水电费、直饮水机、冰箱、微波炉等成本由昂云自己承担。
杨慧说,昂云未来每一个挑选的上海办公空间,都希望保持自己的特色和价值。小微空间的营造,带来创意人群入驻,希望创意产业能激活整片区域。
“创意阶层”的崛起
城市学者理查德·佛罗里达有一本学术名作叫《创意阶层的崛起》。大意是说,新经济条件下,经济发展对创意的渴求前所未有,从而衍生出一个新的阶层。他们的工作涉及制造新理念、新科技、新内容,包括了所有从事工程、科学、建筑、设计、教育、音乐、文学艺术以及娱乐等行业的工作者。他称之为“创意阶层”。
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典型例子如乔布斯,用创意改变世界。那么如何吸引这个群体呢?
同济大学副教授许凯,长期研究创新产业和创意园区。他发现,美国苏荷区、早期的硅谷等创新人群集中的地方,都有一个空间共性:大多喜爱低楼层、高密度空间。尤其是低矮的老厂房、小尺度街区,空间丰富,一步一景,充满趣味,人们可以随意串门、漫步或在咖啡馆漫谈,激发灵感。
而高楼层、低密度空间,如摩天高楼,空间尺度往往较大,楼宇之间距离较长,不便于漫步和闲逛。员工下个楼层得排队等电梯,去隔壁楼宇串个门要走很长一段路。一天的工作时间,几乎都被闷在一个个“格子笼”里。这样的办公空间或许适合某些顶尖行业,但不太适合文艺、自由、松散的创新人群。
“创意人士需要头脑风暴,公共空间里诞生的想法,会比格子间里的更出彩。”许凯说,这群人对好的城市环境非常依赖,不愿意待在清冷的片区,喜欢中心城区丰富多元的生活。即,产城融合,对创新力有着直接影响。
上海作为曾经的工业重镇,不乏各式各样的老房子。那些看似犄角旮旯的空间,只要遇到“伯乐”,都有可能成为“千里马”,成为创新产业的聚点。从城市空间的历史遗存看,上海成为设计之都、创新之城,其实有着先天禀赋。
但是,我们传统的城市规划对这类空间的理解远远不足,一讲到创新产业,常以为是大型产业园区,用围墙圈起来一块地,挂牌招商,园区内部的企业和外面的市民生活仿佛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一份政策咨询报告指出,越来越多的企业总部希望搬离硅谷,去城市中心找新的办公地。究其原因,正是创新人群对空间特有的需求。
“如今,我们动不动就规划成片高楼大厦,希望再造第二个陆家嘴,但它是否适合创新人群?他们喜欢的空间究竟有什么特点,该如何打造?上海那么多工业遗存、老房子,如何用好?这些都值得在产城融合的视角下重新思考。”许凯说。
进一步说,工业革命之前,城市并不分功能区。前店后坊,职住一体,功能混合。此后,工业日渐规模化、标准化,体量越来越大,污染、噪声等问题日益突出。市中心大烟囱冒烟,污水、废弃物胡乱排放。于是城市开始功能分区,产业往外走,服务业往内走,“产城分离”由此形成。
然而到了今天,技术进步,时代发展,另一种趋势出现了。一些产业抵触标准化,讲究与众不同,显示出个性和独特竞争力。尤其创新类产业,小规模的“独角兽”团队比大公司更显灵活。
创新产业开始“回归市中心”,如小型高端制造业、研发型企业、设计型企业等,他们意识到中心城区、老街区的文化氛围能刺激人的创造力。
今天所说的“产城融合”,已经不是早期重工业的回归,也不是产业+城市的简单拼接。城市精彩的生活,本就是创新产业的一部分,是创新人群灵感空间之一。生活空间与工作空间互相渗透、融合,才能激发创新动力。
空间就是生产力
企业,或许更加敏锐地发现,办公空间影响生产力。
比如诺梵,是大宁园区内一家办公家具设计公司,创办已近20年,为多家国内外500强企业提供办公空间解决方案,亲眼见证了企业需求的转变。
诺梵相关负责人说,多年前企业对办公空间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简单的桌椅等家具上。近几年,新型企业的需求开始变得多样。比如企业关注员工的身心健康,要求配备空气净化、水循环净化设施,喜欢吸引眼球的公共区域,桌椅等要求符合人体工学,办公家具多样化,甚至要有艺术个性。有些企业还为员工设计台球桌、游戏区、娱乐区等。
“桌子、椅子在哪里都可以买到,但好的办公空间却需要整体设计。”诺梵相关负责人说,如今做项目,他们会让设计部和研发部一起合作,跟踪客户的工作轨迹、活动轨迹、线上线下时间分配等,量身定制进行空间方案设计。新理念逐渐受到创新类企业欢迎,比如空间共享,但互不打扰;智慧办公,又符合人性化。
拿诺梵自己的办公空间举例。他们没有配备足量工位,对不常在公司的员工而言,在公共区喝杯咖啡,移动办公,错峰使用,似乎比一板一眼的工位更吸引人。
这里的办公桌都可升降,坐久了,可站着工作;椅子款式五花八门,不再统一,由员工根据自己的坐姿偏好进行选择;工位屏风的高度分为6档,不同业务类型有不同的需求;每一排工位的走廊隔板由特殊材料做成,不高,但隔音效果好。
各式各样的玻璃“电话亭”点缀在工位旁,专供员工打私密电话或安静工作时使用。地上还有一个玩具踏板,给员工踩着玩。
一楼,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向大面积公共区,有两人沙发位、多人沙发位、单人位、圆桌位等,桌子其实都是“白板”,可用油性笔随时写下自己的灵感,适合各类小组讨论或沟通。
公共区的视觉中心是一组长台阶,模仿阶梯教室。台阶上的垫子错落有致,而台阶配有电力导轨,插座可任意水平移动。员工坐在台阶上办公、看书、闲聊时,只要把插座移动到自己脚下,就能使用电子设备。
移动一下办公家具,公共区就“变身”为活动舞台,长台阶成了观众席。不仅诺梵会在此举行沙龙、演讲、晚会等活动,园区里的其他企业也经常租用场地做活动。这些设计,可谓解锁了“N种办公姿势”。
正如许凯强调的那样,创意产业生产空间,已经不是福特时代工业流水线式的格子间,密集、混合、多样性、文化性的环境,对创新人才、创新产业有巨大的促进。
理解了空间的生产力,方能明白,城市应该打造什么样的创新空间。
(实习生李泱亭、张恬对本文亦有贡献)
对话
上海,产城融合需要注意什么
记者:人们总以为,中心城区很容易成为一个活力空间。
许凯(同济大学副教授):不一定。比如历史街区和高层办公楼宇,前者显然比后者更容易有活力。
低楼层、小尺度的历史街区,有适合漫步的窄密路网,有租金相对便宜、内部开阔的老厂房,有便于人与人邂逅交流的文化氛围,可以在转角处遇到惊喜,是创意企业理想的聚集地。
上海有许多这样的地方,但有些空间正面临衰败。如何激活它们?植入创意产业,吸引创新人群入驻,效果或许不比郊区圈一个产业园差。
记者:城市中心的租金相对贵,对企业也是一道筛选机制。
许凯:今天的创新企业,规模可能不大,但附加值和产值变高,纳税能力变强,只要有点能力,创新型企业就有搬到中心城区的意愿。
问题是,上海的老城区,能否承载它们的需求?我们为创新产业打造空间的意识还比较滞后。
比如星巴克烘焙工坊,当初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在繁华地段开张,就是因为原先的城市规划不允许市中心出现制造业。在传统观念里,制造业意味着高污染。我们没有预估到产城融合的新趋势,没有看到新型制造业回归市中心的新趋势。
记者:上海有没有一些好的案例?
许凯:大学路成为创新型街区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创智天地的火爆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有一些点出乎意料。
比如,创智天地附近楼宇,有些本是居民住宅,包括底层商铺的楼上,原本规划中也是居民住宅,但因为创新型业态的繁荣,结果住宅都被设计公司、文化企业、研发企业租下或买下,最终变成了一个更大范围的产业聚集区。
这说明,即便没有规划,自下而上的需求仍然抑制不住,破土而出。杨浦区资源得天独厚,有大学,有老厂房,是上海市中心打造创新城区最理想的空间之一。但我们习惯上总是兴奋于建造一片摩天大楼群,对于低楼层高密度空间的营造,常常是轻视的、忽略的。未来,杨浦区的空间布局究竟如何规划,如何扬长避短,值得细细思量。
另一个案例是苏州河两岸,小尺度的亲水空间,布满有趣的老房子,充满文化味,租金相对便宜,对创新企业别有吸引力。所以曾经苏州河沿岸有许多创意园区,M50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在城市更新中,大部分创意园区逐渐衰落。如今的苏州河贯通工程,能否成为产城融合的一个试点?这是我的希望。
记者:从您的角度,产城融合与创意产业、老街区总是紧密相连?
许凯:创意人群其实是把整个城区作为空间。产城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有活力。而非划一块地,企业在围墙里面发展,与围墙外的商业和住宅毫不相干。
老厂房、老街区的优势,在这样的产城融合中体现得较为明显。这也提示我们,如何重新看待老城更新。
老城更新的背后,是年轻人向往自由、惬意的文化氛围。老城更新,并不仅仅关注建筑遗产的价值,也得有创新产业的植入和激活。
记者:说到底是城市产业空间布局的问题。
许凯:陆家嘴确实提供了一种高层低密度的办公空间模式、产业和人才导入的经典案例,但它未必适合创意产业,未必适合面向未来的新经济。如果全中国所有中心城区都想规划“第二个陆家嘴”,那恐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上海近几年在中心城区布局创意产业园,大方向是对的,具体怎么打造?是高层低密度开发,还是低层高密度开发?是建造更多的陆家嘴,还是扶持更多的大学路?值得一座创新之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