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遁走曲(下)
朱朝敏,湖北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写小说写散文,偶尔还写写诗歌,创作多年来,不钻营圈子不谄媚权势,追求作品质感。两百万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等,曾获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人才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出版散文集《涉江》《山野虚构》,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
遁走曲(下)
文 | 朱朝敏
7
你能想象,第三个夜晚,在我们庙村有多热闹。
而这热闹,仅仅在我家里。我家因为祖父的走路而为我们庙村支撑起夜晚的奢华殿堂。以纯白和金黄为主的颜色,把我家包裹、充塞,而粗壮的红烛坐守于灯笼,哗哗地朝四围流淌出团团红火,又慷慨大方地在黑暗中辐射,漫无目的地辐射,见者有份。我家地上房顶上攒集出比白昼更加动人的光芒。
这个夜晚,在我们庙村的夜晚由此不同凡响。
我家正在为我祖父超度,超度这个正在起步的往生者。歌声、哭泣声、诵经声、倾诉声、笑声、唢呐小号声,还有跳舞声,应有尽有。
堂屋里停放着黑漆漆的棺材。我祖父一身黄缟躺在棺材里,继续他的睡眠。棺材外面扎着白绫,白绫头尾挽出纯白布花,是大朵的盛放的莲花,雍容华贵,安然恬静。棺材正对着大门,下面是烟雾缭绕的落气钵子,钵子里火光缤纷。院子就是灵堂。身着袈裟的胖和尚端坐一旁,左手竖在鼻梁上,右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披麻戴孝的亲戚们排着队伍磕头作揖,而我却打头阵,跪在队伍最前最中间。唢呐阵阵,丧鼓敲起。一个黑脸汉子跳出,跳到门槛前,扯开喉咙唱道: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亡者升故,停在中堂
……
引魂童子穿身黄,
接引亡者到天堂
……
我被黑脸汉子扶起,跨过门槛,跪在落气钵子前磕头烧纸。我是在充当黑脸汉子歌唱中的引魂童子吗?我心生疑惑,因为我已经是初中生了,不再是儿童,还一身白色孝服,与他唱的“引魂童子穿身黄”格格不入。但我还是在心中认定,黑脸汉子有此意——要我客串下引魂童子,接引亡者到天堂。
我想起老笑的“往生者”的称呼,他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不是黑脸汉子所唱的“天堂”?也许是,也许不是。天堂与我们庙村太遥远,而另一个世界虽然再模糊,可接近我们的想象。起码,到了天堂的人都是身心俱空的仙人,固然没有伤心疼痛,可也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想念,而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往生者就是与我们庙村一样的普通人,会念旧会以心感应。
瞬间,我心中浮腾一个想法,老笑来超度亡魂,也许更有意思。
想归想,还是老实地配合黑脸汉子完成跳丧。也是奇怪,那晚,我除了疲倦,丝毫没有伤心。仿佛,明天就要入土的祖父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他走路成为往生者早已经被我意料,一个摆在我眼前的事实而已。
父亲倒是流了泪,眼眶红红地。他哽咽着说起,爹一生太苦,左躲右藏地,从水灾到抓壮丁,到处折腾,没过多少舒心日子,刚刚安身下来,却……我两个姑姑就在旁边尖着嗓门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唱,从我祖父儿时丧母的经历慢慢唱起,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细节丰满,结构完整。祖父一生充满苦难充满传奇,但他以牌战和睡过去的姿态绾结了他动荡的一生,总算要我们安慰。
我从父亲眼红的时刻,就站在父亲旁边。在我两个姑姑唱哭暂停喝水歇息的刹那,我拉父亲衣角。父亲抬眼看我,我凑近嘴巴轻声说,在爷爷走路前的晚上我就梦见了。
父亲开始根本就没搭理我。许久,在姑姑们又开始唱哭时,他抬起脑袋,惊讶地问我,梦见什么?
梦见有人死了。我为父亲的怠慢不满意,把“走路”换成了“死”,口气硬邦邦地答道。
你爷爷?父亲继续问。
不止他,还有豁嘴龚东生。他们都托梦告诉我了。
父亲继续保持他仰着脖子询问的姿势,眼睛里满是陌生的疑惑。而漫漶于红肿眼眶里的疑惑,有比不信更多的相信。
我的父亲,你在将信将疑中,信比疑显然要多,我看出来了。我不问不求证,你的眼睛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那又怎么样?巧合。唉,他们还是都走了?
父亲低下脑袋,满是沮丧和悲痛。他以成年男子应有的哀悼,愣愣地陷入沉思和缅怀中,周围一切如同虚设,包括我。
我不服气,跳到他跟前,双目紧盯父亲的脸庞,在姑姑们的唱哭声中,字正腔圆地说道,那说明,他们可能知道他们要去——你知道吗?龚进容也梦见了死亡,这就是龚东生给她托的梦。
你——是不是在发烧?父亲愕然半响,伸出右手摸我额头。
我没有跳开,由他摸去。我清凉的额头会告诉他,我丝毫没有说胡话,我很正常。
我跟你说过,不要缠搅这些迷信事情,搞得像神经病。父亲生气地站起来走开。我愣在原地。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拭擦,在这个超度亲人亡魂的夜晚,没有比流泪更正当更令人信服的事情。
8
在第四天送我祖父入土为安后,我才听说,第三个夜晚的确热闹,超出我想象的热闹。
第三个夜晚的热闹,并非只是我家。我家超度成为往生者的祖父灵魂,固然热闹了些,但龚家也不甘其后。龚家虽然在同一天有人走路了,走路的虽然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毕竟都是丧事。因为是说不出口的丧事,相对于我家,它是悲丧,而我家是喜丧。喜丧嘛,皆大欢喜。而悲丧,则近于羞耻,当然低调些为好,越是没有声音越能够遮掩它浮荡出来的耻辱。何况,当天晚上,龚家就送走了走路的龚东生,龚家的热闹自然与丧事无关了。
说来有意思的是,龚家竟然有了喜事,在我们庙村近段时间来最热闹的夜晚,奉献了一桩好事情。于龚家名正言顺,使他们大舒一口气,于我们庙村也说得过去,看上去真还是一桩功德圆满的事情。
当然是与龚进容有关了。
龚进容,这个怀揣着已经成型,恐怕不久于人世的孩子的未婚母亲,还是跑出去三年后突然返乡的名节污秽的女子,她总算有了一个名头。此后安居于我们庙村的名头。这个夜晚注定是热闹的,于她。
龚进容出嫁了,在第三个夜晚,我们庙村热闹异常的夜晚。因为她的出嫁,我们庙村那个夜晚就是热闹非凡了。
她和笑哑巴怎么选择晚上成婚?白天不行吗?
这是我们庙村人都疑惑的地方。但,很快我们都了然于胸。龚家的三个哥哥是一天也不愿意龚进容呆在家里的。他们口气强硬,建议笑哑巴白天就接走——必须接走龚进容。一天怎么来得及?笑哑巴要拾掇房屋,还要去镇上准备一些东西,包括吃喝用穿床上用品等等,他要把笑家焕然一新后再接进新娘子,一天当然来不及,两天三天都来不及。但没有办法,龚家哥哥实在厌恶了妹妹龚进容,口辞一致地决定,龚家只能留宿龚进容一晚,否则开赶。她在三年前就走了,现在跑回来还是她吗?那样名节污秽身体肮脏的女人,龚家承受不起留不起。龚家承受的还少吗?走吧,赶快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绝情到无法通融的地步。笑哑巴只好答应马上接来龚进容。
笑哑巴匆忙拾掇一气,特别是把晚上安身的房屋收拾整齐后,就推出自行车迎亲了。此时,夜色正浓,庙村因为我家热闹得近乎沸腾。笑哑巴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笼头扎着鲜红的红绸子,红绸子正中亮着炽白的手电筒,而车杠和车座也用红绸子包裹个严实。手电筒亮出一条洁白如霜雪的路,牵引着笑哑巴一步步走来。
是的,虽然是崭新的自行车,但笑哑巴根本就没有骑,他舍不得骑还是因为庄重?不得而知。笑哑巴双手把住自行车笼头两端,推自行车来到龚家。到龚家后,丁零零地按响车铃。按车铃纯粹是多余的,于他,他根本就无法听见。但他按得欢畅彻底——那肯定不是想要他自己听见,是为了要龚家甚至我们庙村的人听见。
推着自行车的笑哑巴站在院门前,不住地按车铃,一遍遍,丁零零的声音响彻好久。
龚进容奔出,一头扎进手电筒亮出的光柱里。出现在笑哑巴眼前的龚进容看上去很有喜气。她头发挽成了一个髻,髻上插一个鱼形的碧玉簪子(据说,那是她老妈送她的),碧玉簪子旁又插一朵红色绒布折成的花朵。其余,与平时没有两样。衣服鞋子,都是她回家时穿的,因为多次被追打,衣服和鞋子都沾上了泥圬。
龚进容朝笑哑巴伸出了右手。笑哑巴停止按车铃,推自行车走进院子后,腾出右手拍拍自行车后座。龚进容大踏步奔向自行车,把屁股提起,靠在后面的座椅上。
龚家三个哥哥站在屋檐台阶上,一律双手抱肩,冷眼看着。龚家老母亲弓着身子出来,拉下龚进容,闪在一边,又上前以丈母娘的口吻提醒笑哑巴——无论如何,还是要放鞭炮的。随即醒悟,笑哑巴根本听不清楚,马上伸出双手打手势。又张开嘴巴不住地发出“鞭炮”的口型。
笑哑巴回应了“鞭炮”的口型,不住点头。并伸出右手指指龚家,又转身指向他们笑家。意思很明显:鞭炮肯定要放的,不仅在你们龚家放,回到笑家还要放。
龚家老母裂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溢了出来。站在一旁的龚进容上前拽扯笑哑巴的胳膊,示意他马上放鞭炮。龚家老母耸耸鼻子,朝笑哑巴示意,别在院子里放,要在院子外面放。
笑哑巴停好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鞭炮,在院子外摆放好,划火柴点上。火星子哧地一下,火光腾起,轰隆声接二连三地响炸。天晓得,笑哑巴准备了多少鞭炮,噼里啪啦地,轰隆若霹雳,星星火火的鞭炮炸了好半天。一时压倒我家的热闹气氛。
龚家放那么响的鞭炮干什么?在我家做客的亲戚乡邻都跑出来看,一时又不明白缘由。不明白又各自心知肚明了,还不是为那个夭折的孩子。随即,马上气愤地议论:化生者(庙村称呼夭折的孩子)不是早入土了嘛,还放这么大的鞭炮,是什么意思?不服气啊,不服谁的气,还能不服老天爷的气?难怪龚家就没好日子,看那个跛脚女子,一身晦气回来,没法说了……
亲戚乡邻因为这些一致的想法,懒得关心龚家的热闹了。鞭炮再响,却响得没有由头,不看也罢。
龚家轰隆隆的鞭炮炸响声中,我家的鞭炮声乐器声唱哭声也闹腾起来。声响中的庙村夜晚,欲说还休似地,低俯下它满腹心事,朝着更深沉的黑暗走去。声响在外,庙村夜晚向内再向内,却由此单纯起来。对亡者的超度遮盖了龚进容与笑哑巴的连理之喜。
而后,笑家绵长轰隆作响的鞭炮,虽然也引起我们一度猜想。可是,这些猜想在我们为一个走路亡者的超度中再次失却意义。这毕竟没有用。管它什么,明天就会显山露水真相大白。
龚进容第二天头戴红花第三天换上笑哑巴为她缝纫的红色对襟棉袄,以标准的庙村新媳妇模样出现在我们眼前,昨晚龚家笑家轰隆隆的鞭炮声再次在我们心中轮番炸响。
连理之喜,好事。我们不论男女老少,均送上由衷的祝福。
我说的是,你真漂亮,你肚子的孩子一定也好看。
龚进容乐得嘴巴都合不拢,双颊浮荡起一层红晕。眼睛左右瞅瞅,悠着声调告诉我,顶多一二十天后,他(或她)就要来了。
那好嘛,笑家可是要喜事逢双了。我想都没想,出口说道。
龚进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拍肚皮点头说,可不是吗,笑哑巴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肯定就是他笑哑巴的孩子。
他肯定会喜欢的。我的话似乎有安慰之意。
龚进容捕捉到,面露不悦之色,眼神瞟了我一眼,以极其轻泛的语气回应:那还用说吗?
9
我们庙村有个习俗,凡是乡邻有嫁娶喜事的,都会邀请一对新人来自家做客,算是恭贺祝福。
我们家办完祖父丧事,并过了头七后,邀请笑哑巴龚进容来我家做客。按说,应该在五七后才能邀请新人,但我祖父走路走的特殊,激情牌战后睡了过去,不仅毫无伤痛,还是心满意足,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喜丧,接近喜事。头七后邀请新人做客,自然不过。
笑哑巴与龚进容上我家做客,正是我遇见龚进容并夸奖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标准的一个星期后,我刚好放了寒假。
龚进容是笑哑巴用自行车推来的。自行车仍然头戴红花,裹着红绸子。龚进容一身红色长袍,喜气得很。她的肚子大得吓人,撑得长袍子都快裂开了。
我母亲问,快了吧。
快了,估计刚好过年时生,好家伙,会赶趟啊。龚进容笑着回答,双手轮回在肚子上摩挲。
准备好没有?尿布啊小衣服啊被褥啊什么的,都要早先准备好。我这里还有小孩子的东西,你不嫌弃的话……母亲递过我儿时的带帽披风。那是我舅舅从云南买回的小披风,红色金丝绒的,用白绒毛再滚边,洋气又温暖。哪怕在我们庙村再放个十年甚至二十年,仍然不过时。
龚进容眼睛一亮,双手接过,口中忙不迭地致谢,并递与旁边的笑哑巴看。笑哑巴接过抖开,竖起大拇指,嘴巴裂成一个碗口形状,眼睛弯成月牙形,不时与龚进容交换喜悦。
母亲祖母到厨房里忙碌去了,我回到房间研磨写书法。龚进容在堂屋坐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没有意思,便踱到我房间看我写书法。我那天特不静心,写一张揉一张。龚进容就笑开了,呵呵,这样毛躁不如不写,何必?
不等我答话,她又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哈欠声悠长又韵味十足,惹得我不禁也跟着张嘴打了一个小哈欠。
喏,听说驼背老爹走路前,你梦见了?龚进容靠着房门问道,眼睛盯着我,满是询问。
梦是梦见了,但我梦见的是凄惨惨的丧事,不是……我一边收拾笔墨纸张,一边回答。
什么意思?龚进容走近,眼神钉子般钉在我眼睛上。
我是说我梦见有人走路了,却不晓得是谁,反正是有人走路了,不是吗?不仅仅有我爷爷,还有你家侄子龚东生啊——哦,听说你也是梦见了丧事才赶回来的?我迎接的目光也满是询问。
我梦见我家侄子东生,他走了,小狗一样裹在一个纸箱子里面,埋在了土下。嗨,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就像我前两个侄子一样,我这哪里是梦呢?不过是自己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再说,我挺个大肚子在外面太不容易了,干脆回家生孩子,总不会饿着冷着,保险啊。
龚进容说着说着,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朝着房屋打量,而后把眼神投向木格子窗户上。窗户不大,玻璃是小块的,紧闭,却承接了外面犹如霜雪般的天光。龚进容的眼神一定穿越了窗户玻璃,并朝着玻璃外面的世界漫漶。这样,她看上去显得出神了,似乎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
房间一时静默。
我脑袋混沌一片,纠结于龚进容的话语中。她明明梦见了龚东生的噩耗,却归结不是梦,说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提醒,简直是比现实还要真实的预告,又说自己回家还因为是回来生孩子保险——而事实是,回家后的龚进容根本就进不了家,不断地被三个哥哥追着暴打,她保险吗?
转而又想,龚进容进不了她龚家,却有了新家,真正实现了她说的“不会饿着冷着”的愿望,而且笑哑巴多疼爱她啊,任谁都看得出来,笑哑巴就是她的保护神。
这个女子。
我眼神投向龚进容。龚进容早从沉思中醒来,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先回到堂屋抓了一把葵花子,然后鸭子般踱到厨房去,参与我母亲祖母的唠嗑中,她哈哈的笑声,夹杂着葵花子的绵软甜蜜,一阵阵从厨房里飘出。
吃饭时,我又说起了梦,慨叹无法解释的神奇。我们怎么就都梦见即将发生的事情呢?这一定是他们托梦告诉我们,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也可能是在与我们依依惜别吧,可我却没当一回事情……梦真不是无缘无故地……我把眼睛投向餐桌上的父亲。
父亲不看我。他根本就不相信这类空虚无边际的东西,在他眼里,不过是无稽之谈。
……你说,你怎么就梦到了你家侄子东生?一时气恼,又不愿就此服输,我转头问龚进容。
唔——龚进容吞下一口饭团后,张嘴说,怎么梦见东生?还用说吗,我前两个侄子不都是在他们四五岁的深冬就走路了?走路时不都是被塞进一个箱子里睡下,就像小狗一样懒得动弹身子,然后就睡在了土下……龚进容停止下来,既不说话也不吃饭了,她嘴巴保持半张的姿势,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定格在了半空中。
我母亲站起来给龚进容舀了一勺子鸡蛋羹,催促她吃饭。
怎不会梦见?唉,就是命啊,有时抗不过,这不,他托梦来告诉我了,即使不托梦,我也知道……龚进容埋首于饭碗,大口吞咽饭菜。
命?我糊涂了。龚进容她说到了命,以梦说命,两个无稽之谈等于大虚无,但从她嘴巴里说出来,那么贴切自然,好象她了然于胸却又无可奈何似的。不是这样,又有如何的解释?
若此,她三年前出走,是为了抗拒冥冥中的命运吗?而现在为一个比梦要真实的召唤(这是她的看法),带着一个不晓得父亲的孩子返回我们庙村,是对命运的抗拒,还是臣服?抑或继续扭转?
龚进容吃得狼吞虎咽,仿佛一直饥饿没有吃饱肚子似的,她的额头和鼻尖又亮晶晶地。我看出,那是热乎乎的对胃口的饭菜填满她身体后漫溢出来的汗珠。舒服透顶满意透顶的汗珠。
吃过饭后,等我母亲祖母收拾完餐桌,龚进容就坐在笑哑巴的自行车后座上,由笑哑巴推着回家了。她的怀中抱着我母亲送给她的鲜红金丝绒小披风,犹如怀抱着熟睡的婴儿。
10
在我们庙村人看来,厄运随身,特别是又被喜庆烘托,厄运就是坏命了。
腊月三十的晚上,我们庙村都吃过了团年饭,围着火盆嗑瓜子唠嗑,准备迎年的时候,笑家传来龚进容杀猪般的哭嚎声。
要生了。我母亲探个头便说道。
是的,上次龚进容在我家做客不是说她临产期就在过年吗?真准,还是好时候,辞旧迎新之际。
龚进容杀猪般的哭嚎一声跟着一声传来。我父亲转头朝外望了望,嘴巴张张,最终也没出声。我们都知道,他无非是想说,生孩子是大事,最好送到镇医院去生产。
可我们庙村多年风俗,女人家生孩子就是在家由接生婆接生的,比如我祖母生育我父亲两个姑姑,我母亲生育我,都是如此,特别是我母亲生育我的时候,是凌晨,而父亲那时还远在省城进修,他怎么赶得回来?我母亲发作时,我祖母去请接生婆,接生婆到我家,我的脑袋都已经爬出母亲的肚子了。
父亲事后嘟哝,多年来一直嘟哝,不是好玩的事情,要早早送医院去才安全。当然,他是以医生的口吻说的。
啊哇……哇啊……龚进容的声音越来越大,短促而频率频繁,小刀般割裂着夜晚的宁静,似乎她在存心宣布她孩子来临庙村这桩大事情。
我父亲听了一会儿,腾地站起来,对母亲说,你过去看看,如果不行,建议他们马上送医院去。
我母亲啊啊两声,站起来走了。刚下台坡,又折回来,到她房间翻出一捆洁白的崭新的纱布。不用说,这是我父亲带回家的惟一公物。
母亲刚迈脚,我跟上去,母亲转身叱责道:女孩子家,看什么看,回家睡觉去。
哪有尚未迎来新年就呼噜着睡下的?我不睡,哪怕瞌睡虫重重地趴拉在我左右眼皮上,我也不愿意耷拉下眼皮成全它们。
百般无聊的我,又对父亲说起我的梦。不是一个梦而是两个梦,我本来是要说三个梦的,可是我说完第一个梦,即我梦见丧事,梦见了有人离去的梦后,瞧见父亲很不耐烦的神情,我脑海里马上闪现出最近以来的另外两个梦。
不等父亲任何插话,马上说起了第二个梦。一条大鱼驮着一个身着黄缟的孩子,来回地在我们庙村游弋飘浮,与我们擦身而过,还甩给我们一身水滴,就在我们齐齐出手,准备合力拽住大鱼时,大鱼居然轻巧地摇动尾巴,驮着黄缟在身的孩子一刺冲天了。
父亲脸色铁青。但在这个祥和的夜晚,他可能不太想表示他的反感,所以也只是脸色铁青而已,没有如往常一样斥责我,说什么无稽之谈什么神经病之类的定性话语。难得的是,他很耐心地听我说完了第二个梦。然后站起来,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你应该相信,梦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冲着他的背影挑衅般叫道。
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倒是我祖母又被我的叫喊引了出来,她披个长夹袄,颤颤巍巍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我身边。
你梦到一个童子骑着大鱼上天了?
嗯,也许就是龚东生吧。
此际,母亲回家了,她脸色似乎严肃。我迎上去问,生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子。母亲回答,又接着摇头说,唉,真是命鄙,居然是……
我祖母抬起头,啊了声。我没明白母亲的话,追问,居然是什么?是个豁嘴还是其他什么?
那倒不是,母亲只是摇头。许久才说,这样的好时辰,又走了一个孩子。
我明白母亲的话了。可怜的龚进容,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到我们庙村,却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就闭眼走路了。
命鄙,命鄙,这龚家怎么就这样不顺呢?祖母叹息。
我却恨着声音说道,什么命鄙,根本就是被她三个哥哥暴打弄成这样的,笑哑巴他们早就应该想到这些,早早送进医院,说不准还有救的。
父亲闪身出来,也附和我的说法。我居然与父亲达成了共识,一个类似醍醐灌顶的想法涌上了心头,我再次对父亲说道,你应该信了吧,梦不是无缘无故地,我刚才给你说的梦,那个在梦里骑鱼飞走的童子——
父亲看着我,我们眼睛对视在一起,但父亲很快就掉转了他的目光。祖母接过我的话,喃喃自语说,那个还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也托梦来了,一定是这样的。她双手合十,竖在胸口前,低头闭眼念念有词。
11
正月初六,我们庙村有两件大事。一个是我家为我祖父举办五七祭祀,热闹得很,要人想起当时超度的夜晚,不同的是,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因为时间不同,气氛也不同,热闹也显示出差距,白天的热闹与夜晚的热闹无法并论,相比而言,是小巫见大巫了。
另一件大事是,笑哑巴离家出走了。说白了,是寻找出走的龚进容去了。龚进容在前一天即正月初五突然不见了,她所有的衣物也跟着不见了。很明显,她离开了笑家,从此永别。笑哑巴到龚家去找。龚家没有龚进容,在他们听说龚进容不见后,口辞一致地说:走了好,越远越好。龚家老母还补上一句,最好别再回来了。
笑哑巴又去江水之上堤岸之下的树林中的小坟墓去找,那里埋着龚进容的孩子。小小坟墓并不寂寞,上面搭着红色的金丝绒披风,披风被四个大砖头压住,似乎想尽全力为整个坟墓遮风挡雨。可见,龚进容确实来过,还是满腹伤感地来过,而现在,人已经走了。
笑哑巴找了一天,等了一个晚上。没有等来龚进容的笑哑巴,第二天清晨,他在家门前烧掉他的糊口家伙,什么铺板剪刀皮尺线团画粉,还有黄布白布什么的,全部点火烧掉。因为这冒着黑烟的大火,引起我们庙村人的注意,笑哑巴就暴露了他所有行为。
在我们庙村人的眼光中,笑哑巴毫不理会敛师老笑凌厉的眼神和鄙陋的暴喝拦阻,仿佛眼盲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离开了庙村,也离开了我们孤岛,涉江寻找龚进容去了。
他能找回龚进容吗?
我母亲和祖母都摇头。祖母絮叨着她的看法,龚进容那妮子是不想再留在庙村了,是想全部割舍掉与庙村的联系,所以才再次出走,那么笑哑巴即使找到她,再怎么请求也求不回来龚进容了。
龚进容一点都不喜欢笑哑巴?我愣愣地问道。
喜欢——怎么说这个傻话?那妮子心中就是怕,怕龚家一直以来的鄙命厄运哦,她不是说过“有时抗不过命”吗?不服命又抗不过,想服又担不起,只好逃啰,话说回来,这样背时谁又不怕?咳,没由头啊……祖母的话东扯西拉地,却也是她世俗经验小结。
笑哑巴会回来吗?我继续问。
母亲陷入沉思。祖母却摇头,声音坚决地回答,他都烧了糊口家伙,回来干什么?回不来了。
龚进容肯定不想理睬他了,他碰了钉子干吗不回来?我简直想不通。
回不回来,都不是以前的笑哑巴了。我祖母以绕口令的形式结束了我的问话。
老笑这下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了,惟一的儿子笑哑巴为了龚进容离家出走,留下他这个老头子……母亲叹息。
笑哑巴就是个哑巴,平常也讲不成话,现在走了,按说老笑也不大会不习惯,再说他那样的人……祖母住了嘴巴。她吞咽回肚子里的话,我们都明白——越是不合常规的东西,老笑会越习惯。
可我脑海里冒出“往生者”这个词语,这个由老笑几乎用强制方法统一我们对亡者的称呼,它曾经很神奇地止住我的泪水,抚慰我漫涌的悲伤,淡化我对死亡的恐惧。我在心底承认,这是个通灵的词语。而这个词语兀地冒出,要我在刹那间领会到老笑心灵深处柔软的一面。
我觉得他会伤心的。我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谁也没有理我。
12
在我祖父走后一年的深冬,我祖母也走路了。同样,她也是睡过去的,不过是在床上。而且,她是走在黄昏。那天,我刚好逢上放月假在家里。祖母中午吃过饭后一直哈欠连天,喝了小半壶茶水,还是熬不过睡意,就上床了。上床前好好的,只说有些冷,我母亲给祖母加了床被子,祖母咕哝声“暖和”,就蒙头睡去。
冬天天色暗得早,我母亲看见祖母已经睡了很长时间,这是往常没有的情况。于是,走进祖母房间看她,才发现祖母在睡眠中走路了。母亲很有经验地安排关系较好的邻居去通知我父亲和两个姑姑,又回来在堂屋和祖母房间燃起了大红烛,摆放好落气钵子。
我跪下给祖母磕头烧了纸,自告奋勇地对母亲说,我去请敛师老笑。
当然由我去。母亲作为家庭主妇,我家现在惟一的大人,她是万万不能离开家门的,她必须坐守家中,陪着刚刚走路的祖母说话。
母亲拦住已经迈开脚步的我,要我先骑车去供销社买孝布买黄衣等等,并交代了尺寸。买回东西后再去老笑家请他。
供销社在我们庙村与群丰村的交界处,有些距离。关键是快到黄昏,供销社的人说不准已经下班,我还要去问工作人员的家,把他或她找来买东西。
供销社果然关门,我从附近人家打探到工作人员的住址,骑车找到一起返回供销社,买回东西。月亮已经亮堂堂地挂在天边,又是清泠若水的下弦月,给地面铺上微冷的霜雪。
我摇晃着自行车朝家中返回,到了堰塘边,把自行车支好锁上,抱着装满东西的布包袱爬坡,坡上正是敛师老笑的家。我就近爬的是后坡,如果要爬前坡,还要走一段小路才能绕到前坡去。
月色清澄,穿过俗世,流泻一地静谧通透。我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老笑家的土墙屋居然没有亮灯,或者说,澄澈的月亮完全吞没了老笑家昏暗的灯光。我脚步不由放慢,伸长脖子朝土墙屋后的小木格子窗户看。
有黄黄的模糊的光晕从木格子窗户投射出来。我不禁吐出一口气,眼睛却似被施了魔法般,再也调转不开,直直地盯木格子窗户看。窗户紧闭,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我一步步靠近再靠近窗户,在窗户前站定,屏住了呼吸。
嗨,吃饭啰。老笑的声音,他在招呼谁吃饭?
我眯缝起右眼,脑袋抵在窗户上,沿着窗棂缝隙朝里看。
只有老笑一人,他在吃饭。不过饭桌上摆放了两幅碗筷。看来,他为他老伴叫饭而已。这是我们岛上的老规矩,十年内甚至更远,吃饭时要唤回走路的人一起吃饭。
我想起我们庙村流传有关老笑的传闻。这叫饭应该不能算是唤回往生者,起码没有听见那个往生者的声音。
我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站在窗户前不动,尽管心中敲起了响鼓,可是,我觉得,老笑唤回往生者的传闻有可能在此时真相大白。
终于,老笑吃完了饭,收拾好饭桌。他入定般地站在一个旧桌子跟前,旧桌子是个被废弃的春台,上面供奉着一个模糊的画像。不用猜,是老笑的老伴。
呼——房间里的煤油灯兀地熄灭。
那呼声——谁吹灭了它,是老笑还是老笑的老伴?
黑黢黢的房间,被厚重得惊人的黑暗填满了。而下弦月清澈若水的光芒根本无法穿透我眼前的窗户,无法在里面的房间走出一片清亮。倒是房间里的黑暗,越过小窗子,落在我身体上,灌注我全身。我几乎动弹不得。
谁蒙住我眼睛啦?老笑在问话。
看来,他的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我的心咚咚乱跳,我的左右手握在一起,一并放在了怦怦乱跳的胸口。
猜猜我是谁?
真如我祖母说的,娇滴滴的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不会是老笑的,肯定不是。老笑那鄙陋若破砂罐的声音,永远吐不出来这样轻柔近乎甜蜜的声音。他老伴真的回来了。
当然是你啦,你蒙住我眼睛,我也看得见。老笑的粗陋嗓门一放慢,竟然荡漾出一丝温柔。
死鬼,你好没趣,总是一下就猜中。那娇滴滴的声音,不过是轻柔的底子加上撒娇的色彩,却从黑暗若铁的屋子里传来,又缥缈开去,虚幻得很。
哈哈哈,除了你,不会有别人——老笑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足以震撼我的耳朵。
有鬼。我的心跳出了胸膛,我只好拔腿就跑。刚刚迈出的右脚却撞倒了屋檐下的柴垛。捆好的柴把子,咚咚滚在地上。
谁——老笑房间的煤油灯又亮了。他粗陋的声音再次吓住我。我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看向小窗户,小窗户打开了。
那个唤回往生者的房子里,只有老笑一个人,正倚靠在窗户前,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毫无缘由地奔出,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你家婆婆走路了?老笑鄙陋的嗓门把我拉回现实。我点头,哽咽着说出请他到我家敛尸去的话后,再次拔腿跑掉。
13
我从来没这样伤心地大哭过,还是号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
在超度我祖母亡灵的夜晚,我仍然被丧鼓队里的黑脸汉子拉进去,客串引魂童子,接引亡者到天堂。当我客串完,跪在祖母棺材前,喉咙奔涌上来一股气,我就哭开了,无法抑制地哭喊。
祖父走路后我也流泪过,却尚未哭出声。但祖母走路后,她也是心满意足地走路,算得上喜丧,我却哭个不止。
我父亲忍不住了,过来劝我,还引用起老笑“往生者”的说法,不厌其烦地重复:婆婆是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了,那里没有病痛衰老,没有忧伤烦恼,她会活得更自在幸福,是无牵挂的往生者。
我怎么不会想到?可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我的肠子简直快要哭断了,我弯下了腰身。
别伤心了,你不是不晓得,所有相亲的人,心灵都是有感应的,你婆婆知道你想念她,说不准哪天就会回来看你了,是不是?母亲心疼地抱住我,嘴巴凑近我耳朵。
是的。是的。我这样说过,以极其抒情的语言描述过——我们想念的人,即使成为往生者,他或者她会感应我们的心灵,重新回到家里,即便我们不能亲眼看见他或她,可我们一定能够感受到他或她的存在。甚至那个人还会走回我们梦里——谁说这不是相聚?那么现在,我们所有的祭奠,包括脱掉孝衣后的日子里的怀念,不过都是召唤,于往生者,恰如奏响了他或者她逃离那个世界的遁走曲。
我怎么不会记得?我能止住声音,仍然无法止住泪水。
泪光中,我想起一年前走路的祖父、龚东生、龚进容的孩子,还有离家出走的龚进容和笑哑巴。他们流水般从我脑海里淌过后,敛师老笑唤回往生者的场景一点点在我脑海重演。
其实,就是他自己。他唤回的只是他自己的记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那样动人俏皮的对话,均是他演给他自己看的戏剧,而这个老笑,不知疲倦地上演了这么多年。
他在等待,还在遁走,才有回归。他与他心中的往生者终于活在了一起。心中闪电般亮起一道光泽,我的泪水止住了。
送走祖母后,我和父亲又有一次闲谈。我向他说起一年前我做过的第三个梦,有意思的梦,一个面红齿白的女子翘起兰花指,戏子般地轻移莲步,飘逸到一个黑影后面,那个佝偻腰身的黑影突然挺直了脊梁,静静站住。女子咯咯轻笑,然后踮起脚尖,双手伸出,蒙住黑影的眼睛,娇滴滴地问道:我是谁,猜猜?
嗬,不就是听到有关老笑传闻后的梦幻吗——还当真?父亲点燃一支烟,难得好脾气地翘起食指刮我的鼻子。
我想说说那晚老笑唤回往生者的事情,却不知怎么开口讲述。我怎么讲?我眼睛看见的分明就只有老笑一人,而我心中又万分相信,老笑唤回了往生者。我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全文完)
延伸阅读:遁走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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