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赵雨:你知道火车能跑多快吗?

你知道火车能跑多快吗?
○赵雨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很快就会死。
我和她并不熟,一点都不熟,虽然是同住在小区20栋的4楼,门面正对,可谓近得不能再近的邻居了。但你知道,现在小区的人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的,隔门住了好多年还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这很正常,但她,我见了面还是认识的。
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左右,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烟雾把客厅缭绕成仙境的模样。窗只开了小小一扇,我不喜欢开窗,外面就是马路,声音烦得很,早上还有从施工场地飘来的灰尘。我就这样把自己搞成了一个烟鬼,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进入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那声音足以把我吓出心脏病来,“咚咚咚,咚咚咚”,毫不客气,肆无忌惮,像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入一样。我把烟拧灭,坐在原处,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根本不会有人找我,特别在这个时间点,所以也就不会有要紧的事降临到我头上,人和事总是相连的。但敲门意味着有人有事,有事我就要去面对它,这是我所不愿的。所以我等着它自动消失,但它持续着,坚持“咚咚咚,咚咚咚”,这样下去,整栋楼都该被惊动了。也是被一种好奇心驱使,最后我还是站了起来,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蛋这么晚了在那里恶搞,我来到门后,凑近了猫眼。
透过变形的洞口,我看到就是她站在门外,但她的模样让我大吃一惊。以前偶尔几次在楼道上遇到时的那种淡漠的样子全然不见,她的头发犹如两道瀑布垂挂在肩头,脸上是一副惊愕的表情,忐忑、恐惧、焦急……什么五味杂陈都有。搓着手、跺着脚,一会抬头一会低头一会又回头,乍看之下,就像女鬼一样,没错,在这将近午夜时分,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女鬼。我把眼从猫眼中挪开,退后一步,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捂住嘴,生怕被她听到呼吸声,那就表示屋里有人却故意不给她开门,我要让她明白屋里现在没人,或者出了门或者已经在梦中。说到底,我不愿意在这个时间点和外人有所交流,以及随之而来将会遇到的麻烦事。所以我跟她隔着一道门对峙,看谁先妥协,几分钟后,敲门声停歇,她放弃了。我舒了口气,再次凑近猫眼,望出去,过道上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她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存在过,刚才的那些只是幻影而已。我转身蹑手蹑脚走回去,怕些微的动静都会让她杀个回马枪,想想那情景有点好笑,我在自己的房间,为防备他人,像一匹猫一样弓腰弯背走来走去,直到把自己又埋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了,这下,我的怒火爆发了,那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有这么敲人家门的吗!我从沙发上一窜而起,带着满腔怒火把门“噌”一下打开,原想兜头骂她一通,不料外面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警察背后,她家的防盗门大开,另外几个警察在那里走来走去。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你是这里的住户吗?”警察问。
“对,”我说,又望了一眼那洞开的房门,“发生什么事了?”
“昨晚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凶杀案?”
他点了点头,“你住在这隔壁,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他个子很高,估计有一米九,两道浓眉,眼睛炯炯有神。
我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你住在这里几年了?”他拿出一个本子,接着问。
“一年,”我说,“一年前刚搬过来的。”
“房子是你自己的吗?”
“不是,租的,”我说,“但不好意思,警察同志,你刚才说的凶杀案是真的吗?”
“是的,”他说,合上那个本子,“是三楼的住户报的警,他说昨晚楼上吵了一晚,是一个男的在打一个女的,还说要杀了她,后来听到那女的一声尖叫,之后就再没动静了,他就报了警。”
“结果呢?”
“结果,我们到这里一看,屋里就一个女的,已经死了。”他说,“她是这里的住户吗?”
“是的。”我说。
“能不能请你过去确认一下。”
我点点头,跟着他来到对门。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那女人的屋子,面积不大,两室一厅,木质地板,墙上有几片白灰已经剥落。现在屋里一片混乱,四周拉起了黄色警戒线,就像破案电影里的那种布置。那女人就躺在客厅通往卫生间的隔门中间,侧身,隔门关了一半,看起来她像被夹住了一样,浑身都是血。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倒在血泊中,她颈部以下的那滩血已凝固成黑色,但看不出致命伤在哪里。
“是她吗?”那警察问。
“是的。”我说。
“好的,”他说,又拿出那个小本子,“我想再问你几个问题,请你配合。”
我又点点头,我好像只会点头这件事了,因为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我们坐到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就像到这个屋子来做客一样。

“那女人平时是一个人住还是有别人一起住?”警察问。
“跟个男的一起住。”
“他们是夫妻吗?”
“这我不知道,看起来不像,”我说,“我的意思是,其实我跟他们不怎么熟,虽然住在隔壁,却不相往来。只有一次说过话,就是我和她正在上楼,她提着一大袋菜走在前面,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掉了,我帮她捡起来,她跟我说了声‘谢谢。’如果这也可以称得上说过话的话,就只有这一次了,然后我们各自进了门,她居然被人杀了,我真想不到……对不起,你有烟吗?”我说,我的烟瘾犯了,不想回去拿。
他拿出烟,递一支给我,他自己也抽了一支,他的手很白。
“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又问道。
“没有。”我说,我早就想好这么说了,她敲门的事我会烂在肚子里,否则我的麻烦可大了,会有应付不完的质问、解释,我是个不愿遇事的人,这我早就说过了。
“一点都没有?”他用干他们这行独有的敏锐问道。
“没有,”我说,“三楼的住户能听到声音,那是因为上下层的窗户更能传音,而隔壁的屋子一关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记着笔记。
“对了,你们有什么线索吗?”过了一会,我问道。
“还没有。”
“那个跟她一起住的男人呢?”
“没找到,据初步推断,他应该就是犯罪嫌疑人,这是一件诡异的杀人案。”
“为什么?”
“我们赶到这里时,屋子的门是反锁的,我们费了很大功夫才进去,但里面的窗户也是反锁的,这种密室杀人案在现实中很少。”
我点点头,把烟抽得很凶。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说。
“暂时没有了。”
“那好。”我说,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再在这里待一分钟我怀疑自己会疯掉。

他没阻止我离开现场回自己的屋子。

我在家里听着他们的动静,直到下午两点才收工,陆续离去。这时我从沙发起身,凑近猫眼看出去,防盗门已被一张封条封起来,门环上落了个大锁,这时,那张脸突然在我眼前晃了晃,吓得我连退几步,昨晚猫眼中的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我坐回沙发,开始抽烟,我得好好理一理头绪,有很多问题盘桓在我脑海,她为什么要敲我的门?是知道有人要杀她所以来求救吗?假如我把门打开,让她进来,是不是她就能逃过一劫?如果是这样,我不就成了间接害死她的人?想到这里,一股愧疚感袭上心头。以前但凡有让我愧疚的事,我都会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这一次,我找不出理由,即使当时不知道她即将遇害,也不能成为我看到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无动于衷紧闭房门的理由。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这时我又想起跟她同住的那个男人,他给我的印象更加淡薄,连脸长什么样都记不住。我只知道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吵架这种事我之前听过好几回了,我是站在门外听到的,我虽不爱跟别人打交道,但躲在暗处偷窥别人的隐私还是挺喜欢的,每当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都会兴致勃勃地趴到猫眼口,看着在那里上上下下的人。他们在明,我在暗,他们不知道有一只眼正在暗处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这让我很亢奋,让我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但现在,当我又来到门背后那只猫眼时,这种感觉荡然无存了,我想今后可能都不会往那里面瞧了,因为怕再看到那张虚幻中的游荡的脸。我低下头吸了口气,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进门处的地毯下,似乎露出一个东西,这东西一看就不是我的。我把它抽出来,竟是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笺纸,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是谁放的,信上这么写道:
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不要惊讶,我们是邻居,虽然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在楼梯口偶遇的几次相信你都还记得。之所以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预感到自己将被人谋杀,要杀我的那个人我也知道是谁,但我不能说出来。你肯定奇怪,既然这样,为何不报警呢?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这一生该做的事已做完,自从来到这里后(我并非本地人),我已经好多次产生自杀的念头,现在既然有人要我的命,何不借用他之手呢?但在这一切之后,我还有一件事没做,这也是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在这信封里有个东西,在我死后,我希望你能把它交给我的家人,他们会从老家赶来收拾我的遗物,这是对别人没用(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看)而对他们有用的东西,万分感谢!
我把信反反复复读了三遍,信封里的那个东西用白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用手感觉不出是什么,当然我也不准备去拆它。我奇怪她是什么时候把信塞进我的门缝的?是不是就在昨晚敲门没得到回应之后?以我一贯的作风,遇到这样的事,大可以把信封连同那个东西往垃圾桶一丢,置之不理——别人跟我商量过的事我都可以满不在乎地拒绝,何况这种自作主张的举动!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昨晚那一幕又浮现在我脑海,再怎么说,我都是有愧于她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只有答应她的嘱托。
所以我把信和东西收起来,开始等待。
三天后,一个老妇人、一名男子以及两个年龄分别在五岁、十岁左右的孩子,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上了四楼。其中一名警察就是事发当天询问过我的那位,我听到脚步声,透过猫眼看到警察把门上的锁打开,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另一位警察领着老妇人和男子进了屋,询问过我的那位警察和两个孩子站在外面。
我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家。”警察看到我,跟我打了声招呼,他还记得我。
“这两天都在,”我说,“谁来了?”
“死者的家属,”他说,“她母亲和她大哥,来收拾点东西。”
“这两个孩子?”我看了他们一眼。
“这是她大哥的儿子,这是她儿子……”
“是我弟弟。”那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抢先道,他长得很可爱,脸蛋红彤彤的,头发平整地贴在脑瓜上,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大大咧咧的。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就有点怕生,躲在大男孩身后,拉着他的衣角,我想他知不知道他母亲已经死了?
“有什么进展吗?”我把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多看他们一眼我心里就不舒服,转而问那警察。
“刑侦的方向没错,锁定的嫌疑人就是跟他同住的那个男人,我们发了通缉令,但案情只有在逮到他之后才会有进一步发展。”
“哦,”我应了一声,其实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希望能尽早破案吧。”
“你知道火车能跑多快吗?”那大男孩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句。
“什么?”我有点猝不及防。
“火—车—能—跑—多—快,你—知—道—吗?”他又一字一句问道。
我看看警察,他把眼睛扬了扬,微微一笑,“来的路上这孩子就问我这个问题。”
“但叔叔你答错了。”大男孩说。
“正确的答案是什么?”警察弯下腰看着他说。
“不能告诉你,”大男孩看看警察,又看看我,“你知道吗?”
“是每小时300公里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能听懂。
“你也答错了。”小男孩从大男孩身后探出脑袋说,说完又藏了回去。
我不知该怎么答,这种场合让我回答这种问题可是难倒我了,幸好这时之前进去的人出来了。那老妇人头发半白,背微驼,眼角挂着几颗泪珠,手上拿着手帕。那男子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一看就是干农活的,脸庞透出被太阳常年照着的颜色。警察给我们作了介绍,听到我就是隔壁的住户时,男子的眼中闪现一道稍纵即逝的光。
“真遗憾,你妹妹是个很好的人。”我说。
男子不说话,但我看得出,他希望我多谈一下她的情况。
“怎样?”这时警察插了句,“有需要的东西吗?”
“有一些,”男子说,“我们想回头再好好整一整。”
“那行,”警察看了看时间说,“先回局里吧,有些事还要跟你打听。”
说完,他和另一名警察先下了楼,老妇人走在后面,领着两个孩子,一行人走到一楼时男子才下楼,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知怎么跟你说,但你晚上或什么时候能不能来我家里一趟?关于你妹妹的,有些事我要告诉你,但我不想警察在场。”我迅速说着。

“行,”男子想了想说,“办完那边的事我们就过来。”

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天色阴沉,窗外仅剩最后一抹夕阳,我开了窗,想把屋内的烟味都散出去,这时敲门声响了。
他们就站在门外,像早上那样,一个都不少。我斜过身子,请他们进来,那大男孩先一步跳了进来,小男孩紧随其后。
“你们两个别皮。”男子说。
“没事,”我说,“你们坐,要喝点什么?阿婆?”
老妇人站在那里,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
“我妈耳朵不好使,听不到话,她话也不会讲,不麻烦你了,我们坐坐就行。”男子说。
我分了支烟给他,他拉了拉老妇人的手,她这才回过头,跟她儿子一起坐在沙发上。她顺着眼,脸上悲戚的表情和早上相比丝毫没减弱,我没问男子她是先天聋哑还是后天的,这不重要。
“警局那边怎样?”我问。
“就问了一些话,”男子抽了口烟,淡淡地说,“没什么用,他们想知道我阿妹在老家的事,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程序还是要走的,你别急,”我说,“事情会有眉目的。”
“我现在还不相信,她怎么就死了,还是这种不偿命的死法,我们赶到这里时,她已经火化了,化成一堆灰了,连遗体都没见上一面。”说到这里,他用手掌抹了把脸,摇了摇头,老妇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肩,嘴上发出“呃呃”的声音。
这时,两个孩子不知从哪里跑到我跟前,跟一阵风一样。
“你知道火车能跑多快吗?”那大男孩又问了我这个问题。
“南南,别给我闹了,”男子抬头,大喝一声,“你阿姑死了,东东的妈死了,你知不知道?东东小,不懂事,你怎么也什么都不懂!”
大男孩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收尽了,但我觉得他不是因为听到他阿姑他弟弟的妈死了,而是被他爸阻止问我那个问题,于是嘟着嘴,一言不发。小男孩抬头看着他,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过了一会,男子对我说。
“是这样的,”说着,我从沙发下的收纳盒里取出那个信封,信笺已经被我抽出来放到别处,我不想让他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昨晚敲门的事,只把那个用白纸包裹的东西递给他,“这是你阿妹死前的几天让我交给你们的。”
他接过来,正面反面看了几眼,“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没拆开看。”我说。
他向老妇人看了一眼,老妇人也在看这东西,她大概猜到这是她女儿留下的东西了。然后男子在我的注视下拆开了白纸,原来里面是张照片,怪不得它没有重量,能从门缝塞进来。我还没看到照片上的内容,男子的情绪已激动起来,就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嘴巴张得老大。然后他把照片交给老妇人,老妇人看了一眼,眼泪就流了出来,嚎啕大哭。我从没见过一个聋哑人哭泣,她只出声,没一个字蹦出来,犹如被狂风吹着的筛子。
我这才往照片上看了一眼,原来是那女人和一个老汉的合影,他们站在市中心广场的喷泉旁,女人挽着老汉的手,看着镜头,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她找到他了,”男子对老妇人说,好像她能听见似的,这会儿他也流起了泪,“真没想到她真找到他了。”
老妇人用手一遍遍揉摸着照片上的那个老汉,又去摸她女儿的脸。
“是阿姑和爷爷。”大男孩凑过来说,他把身子靠在老妇人身上。
“是妈妈。”小男孩说。
“这是你爸?”我问男子。
“对。”男子说。
“爸,阿姑找到爷爷了。”大男孩对他爸说。
男子点点头,“她把东西给你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没有。”我说,真相就在嘴边,但我不能说出来,而我的好奇心这时又无可救药地席卷了一切,“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我阿妹离开老家到这里来是找我爸的,”男子点燃一根烟,说,“我爸五年前来这里打工,后来就一直没回去。”男子看了一眼老妇人,老妇人的情绪平静了些,但视线一直没离开照片。她把手帕紧紧攥在手中,过一会,擦一擦眼睛,好像离了它就不知道该拿涌出的眼泪怎么办了。
“我们老家离这里很远,”男子接着说,“地方偏僻,村里一共才一百来户人家,都是种地的,前几年出来的人多起来,一个带着一个,因为听说外面能赚钱,都愿意来闯一闯。我也来过,也是来的这里,但没过半年就回去了,因为我不习惯这里的日子,每天起来听惯了公鸡打鸣,握惯了锄头,还有田里的那种气味。我就是这样,说不来为什么,村里跟我一样的也有几个,但不多。”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又点上一根,给了我一根。
这时两个孩子又跑开了,我看出来那大男孩对什么都觉得新鲜,我屋子里一些最平常的物件比如微波炉、Ipad、壁式液晶电视等,他都要探着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小男孩则跟在屁股后面在模仿他哥哥的动作。
“后来呢?”我问,“你回去后。”
“回去后,我爸问我外头咋样,我就告诉他。他倒是听得蛮有兴趣,说挺乐意去见识见识的,几天后提出他也要出去。我们不同意,他都将近六十岁了,该在家享福了,折腾这些干啥。但他这人犟得很,说自己还不老,还能赚钱,养家,当然,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走出村子半步,不值得。”
“那他就出来了?”我说。
“对,我们拗不过他,只能依他,”他把刚抽了一半的烟按灭,又点上一支,“出来后头半年他每月都有钱寄回来,数额还不少,邻居们开玩笑说我爸在外头混得比我好,但后来就没有音讯了,那一年过年都没回来。”
“你阿妹怎么会出来找他?你没来吗?”
“我来的,一开始是我来,”男子说,“找了有大半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公安局都去报案了,但一直没找到,这么大的城市,找个人真是大海捞针。过了一年,我们差不多放弃了,就当他死了,要不还能怎么办呢?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但我阿妹不肯,她说我不肯出来就她自己出来,她说那是爹啊,就算死了也要见到尸体。”男子顿了顿,“也难怪,小时候爹最疼她,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什么好的都给她,活也不让她做,虽然她是农村的孩子,但过得跟城里人一样舒坦。所以我想她最放心不下,她要找爹的决心一万匹马都拉不住。我们拿她没办法,她要去,就去吧,就当是到城里见识见识也好。我们心里实在并不报什么希望的,但结果,你知道的,”他又看了看那张合照,“还真让她找到了,这事我都不敢相信。”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摆在墙边的落地钟,时间已是八点,窗外夜幕笼罩,夜风透过打开的窗户吹得窗帘悠悠飘动。两个孩子终于有些累了,这会儿正从我的卧室出来,挨着墙壁一步步挪过来,像横行的螃蟹一样,到了我身边,大孩子突然窜到我耳边喂了一声,我这才明白他们其实并不累,是为了搞突袭才装成这样。
“你知道火车……”他又要说了,但没说完,就被他爸喝止了,他又笑着跑开了,他爸摇了摇头。
“这孩子,真不知拿他怎么办,”男子说,“一刻都停不下来,这次听说要来城里,一晚上没睡好,在火车上也是,跑东跑西,带着他弟弟一个劲疯。”
“小孩子都这样。”我说。
“不,他特别皮,在老家谁都管不了他,捅马蜂窝,用鞭炮炸别人家的粪桶,有一次他玩火,差点把山脚下的一片林子都烧了起来,让我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好了几天,扭头就忘了。”他说着,笑了笑,这是他来我这里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对了,你阿妹的老公,怎么没来?”我问。
“他身体不好,卧床好多年了,”他说,“他原来在村里抬石头,哪户人家起房子,他就去帮忙,他浑身是力气。但有一次,在从拖拉机上搬一块石头时,不小心伤及腰,就再也起不来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确定他们没在听这边的对话,这才凑过来,放低声音问我:“听说我阿妹在这里有人?住在一块的?”
“有这回事。”我相信这事警察肯定跟他讲了,而且他妹妹的屋子里有男人的衣服,我没必要隐瞒。
“他是怎么个人你熟吗?”他问。
“不熟,只见过几面,没印象了,其实,我跟你阿妹也不熟,住在城里的人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左邻右里都是见熟的,沾亲带故,这里都是自己管自己。”
“我知道,”男子说,“照理说,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找个人靠靠不稀奇,我出来那会儿也有过个相好的,但是逢场作戏,回去就断了,哪里还会闹出别的事。我阿妹不一样,她是一根筋的人,认准了就认准了。在警局,警察告诉我,那男人可能是杀她的凶手,我都不敢相信,做到这种地步,就过了。”
“她到底是怎么被杀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这案子挺复杂的。”
“我们是就要回去的,出来这几天已经花了不少钱,等不到他们破案了,如果有什么消息,你能告诉我们吗?”说着,他看了眼落地钟,时间又过了一小时。
我说行,让他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他拿出一张纸,抄了个号码,然后只顾自己抽烟不再说话。老妇人还是拿着照片,我怀疑她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过,这时我冒出一个念头:既然那女人找到了她父亲,而且合了影,为什么不把情况告诉家人,而要大费周折地让我转交照片呢?只是想告知他们一声?告知后怎么办呢?我想和那男子讨论讨论,但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下去。这件事在我所有经历中已算够出格的了,我从来没如此费心费力地卷进一桩和自己没半毛钱鸟关系的事。到此为止吧,再说下去,没多大意义。
又过了一会,男子终于说:“时候不早了,我想我们得走了。”他拉拉老妇人的衣袖,老妇人领会,“给你添麻烦了。”男子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不,我只是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们,没帮上什么忙。”我说,“你放心,案子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谢谢你了。”男子说着,去喊那两个孩子。
孩子们听说要走了,一下闪到老妇人身边。
我又跟男子寒暄了几句,就送他们出了门。
在门口,大男孩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变得水一样清澈,水光中浮动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涟漪。他拉着他弟弟的手,脚尖惦着地面,一下下搓着,我觉得他还有什么话要说,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问题。
“火车到底能跑多快呢?”我低下头,问道。
他立刻嘻嘻地笑开了,我猜对了,他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
“你不知道吗?”他说。
“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我把语气尽量放得柔和,我从没这么说过话,尤其对一个孩子。
“那好,告诉你答案吧,”他说着,吸了口气,像要公布什么天大的事情,“其实,火车跑得一点都不快。”
“为什么?”我问。
“东东,你说,你告诉他。”他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弟弟。
“因为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妈妈已经死了。”小男孩说,“火车跑得一点都不快,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妈妈已经没了,变成一堆灰了。”他重复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中闪现几颗泪花。
我不知说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和他哥哥,他爸爸以及老妇人四个黑色的背影下了楼,连感应灯都没按,或许不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
作者简介:赵雨,80后作家,浙江宁波人,现居北仑。
向度文化
微信号:renwenxiangdu

寻找被遮蔽的实力作家|打造纯粹线上文学平台。

投稿格式:作品,作者简介,照片,手写签名。

本平台所有文章如无特别说明,皆为作者授权原创首发稿,如需转载请留言后台接洽。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