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继广:一桶家乡水
记不清何年何月开始,饮用水竟然跻身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列,成了必须购买的生活用品,那些远去了的无需买水的甘甜岁月,只能在回忆里望而止渴了。老家的井水甘冽清甜,在临近村庄很有口碑,即便如此,那眼老井还是在山泉水的叫卖声里沉寂了多年。幸好它没被彻底遗忘,村里依托老井建了座净水站,虽然简易,但供村民喝水是绰绰有余,大家一致反映,净化后的水质和口感绝对秒杀精装大桶水。
幸好离老家不远,这些年一直享受着那份亲切的甘甜。每次回老家,父亲都会提前从净水站灌满水桶,我再把上次带水的空桶留下,一次一桶,很少多带。这似乎成了我和父亲的一种默契。有一次往车里搬水桶,路过的一位大爷说,“这孩子都出去这么多年了,还专门来家拉水,多麻烦,在那边买一桶花不了几个钱。”我笑着说,“只要我爹在家,我就来家带水喝!”大爷笑了笑,似乎明白了我的话,。
自从母亲走了以后,老家只有父亲一个人了,我和弟弟都在外边工作,我们多次劝父亲出来,可他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更不愿离开他一辈子习惯了的生活。其实父亲的身体挺好,洗衣做饭甚至拆做被褥样样能干。父亲干了一辈子木工,他曾跟我闺女说,他把木头当成玩具,从小玩到老。父亲的木工活闻名乡里,也曾多年在秋收后外出做工,如今年纪大了,在家做些小餐桌、小马扎之类的轻快活,有些送给亲朋好友,多数都被人上门求购一空。父亲能一整天待在他的木工房里,听着京戏干着活,那是父亲独享的乐趣。村里有些父亲的同龄人,白天晚上的经常去我家坐坐,最热闹的时候是一帮没事的中老年人围坐一桌打牌下棋,秋冬在屋里,春夏在院里。一次我回家,有来自两个邻村的几位老人在和父亲下棋喝茶。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我也高兴,如果回家碰到这种场景,也不多待了,和叔叔大娘们说几句话,拉上一桶水就走,给他们一个没有顾虑的空间。父亲在家有他自感舒适的生活,还有能沉迷其中的事儿干,老年生活也算是自得其乐吧。
开始的一两年里,父亲的话都很少,要是我自己回家,爷俩多是默默地吃顿饭,无关紧要的聊几句也就是“尝尝这个”“还喝一碗吗”“吃饱了吗”。父亲本来也不是不善言谈的人,可能是还不习惯独自面对儿子吧,父亲跟母亲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母亲临走时就嘱咐了我一件事,“好好待你爹,他一辈子没跟我打过一次仗!”母亲的突然离开,让父亲有些很不适应。时间长了父亲的话也就多了,会跟我说说他都干了什么,哪颗牙齿又不行了,打算如何简单装一下屋子,还计划再重新铺一下院子,大娘大爷家、街坊邻居家都有过啥大事小情。我也会问问一些想到的事情,督促他尽快吃完冰箱里的肉食。有一次父亲感慨地跟我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北邻居好几年都没人在家了,西邻居去给儿子看孩子了,南边你叔叔一个人也在外边上班,东邻也快去看孙子了,我们这条街和东边的胡同里就剩下几家老人了。”其实不止附近的邻居,各村里的年轻人都很少了,许多老人也跟着孩子去城里,要么照顾孙辈,要么闲着享福。每次回村,无论早晚,从村西头到东头我家门口,有时竟候看不到一个人。我又提出让父亲跟着我和弟弟住,父亲微笑着说,“我自己在家挺好。”
半年前,我发现每次打电话或回家,父亲不是正在喝酒就是刚喝完酒要不就是正准备喝酒。我知道那是一位在城市干门卫多年的老邻居告老回乡了,他比父亲大两岁,俩人从小要好,回来后也是一个人在家。于是这老哥俩就有事干了,今天在我家吃,明天在他家吃,来
往的朋友也多了,这酒就接上茬了。秋种之后的一天,我回家看见锁着门,给父亲打电话才知道,他多年前的三叉神经疼犯了,自己去了四公里外的镇卫生院办了住院手续,每天自己骑电动车去输完水再回家,顺便也做了好几项身体检查。父亲有点小病从不告诉我们,我在电话里嘱咐了几句就带上一桶水回去上班了。隔了一天,父亲打电话说他半边脸疼的受不了了,输了几天水不管事。我知道这次有点严重了,赶紧请假回家拉他去市医院做了头部磁共振检查。就在父亲进了检查室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我刚接起来电话那头就说,“今中午不用做饭了,我买了点菜,去我那吃吧。”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父亲这次旧病复发的缘由了。好在所有的检查都没有问题,结果出来后父亲的病就已经好了大半,并且表示不再喝酒了。不过这半年来父亲的生活也有规律了,以前晚上熬夜白天睡觉多,自从老邻居回来以后他俩早晚都一起散步,坚持了一段时间,多年的腿疼病竟然好了,能一气走四五里路也没事了。
虽然家里常有人来往,可大部分时间还是父亲一个人,孤独寂寞是难免的。我们终究还是不放心,于是经常回家看看。女儿上了大学侄子上了高中,全家能凑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每次短暂的相聚后,父亲送我们到门口,弟弟的车向南,我的车向北,孙子孙女和爷爷说了再见,总能从后视镜中看到父亲孤零零的身影默然地伫立在空荡荡的大门口。
当有一天父亲不得不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也许就不再回家带水喝了,所以,我很珍惜这些生活在异地还能喝着家乡水的日子。父亲总是让多带点,可我觉得一桶正好,不管有多少繁杂的事务干扰,只要没水喝了,就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