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眼‖余笑忠,黄斌,北野,向武华,姜念光,夜鱼,西渡,刘德稳,黄旭升,李本
夜半,隔着双层窗玻璃
我看到一轮满月
变成了三枚
我欣喜于它们
奇妙的间距
大小与明暗比例
惟有这一次,我没有
为看到更清晰的月亮
把头伸出窗外
真实与幻影
我全盘接受
它们会再度出现
不用睁开双眼
就可以看到
梦,是第三只眼
梦,是双层玻璃
是今夜的月光
既是生成之源
又是接纳之地
往南 到老岳州府的洞庭湖
就可以了 君山的斑竹
洞庭水中的星子 杜甫和孟浩然的诗句 足以
让我不想再往南
往北 到襄阳和樊城
到庄子的故国 和大别山
再往北一步 我也许就觉得寒冷了
向东 只到九江
我不想离开黄州 黄梅 彭泽和庐山
西向的秦巴山 武陵山 还有三峡的起点夔门
有桃花源 有猿声中湍急的唐诗
让我不想踏入秦地一步
我在老武昌府的黄鹤楼下
遥想朝秦暮楚之地和鸡鸣三省的晨曦
如果精神尚好 就去鹦鹉洲
以一杯薄酒临江 在祢衡的墓边坐坐
在燕山北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给父母
在燕山南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养儿女
在燕山西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饱身体里的沼泽
燕山的神呵,求求你,等我们活过一万年
再让你的海水从东面漫过来
阴雨天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下
边给几只母鸡撒谷粒
边商量似地对她们说:
“不要只知道吃
快开学了
也要晓得下蛋。”
完了还带威胁地补了两句:
再不下蛋
把你带到镇上卖了
让人家杀了煮汤。”
在一块斜坡上
一头发情的公牛
正热烈地追逐着一头母牛
放牧的男人从躺着的草坪上跳起来
赶过去用鞭子抽公牛:
“下流的东西
她刚生了崽子你不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
男人似乎有点委屈地说:
“老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
在一部英雄片子里
英俊地男主人公
抱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亲着马脸作了番抒情
“战争就要结束了,
那些牺牲的战士可以安息了,
国家会富强起来,
人民也会过上幸福地生活。”
枣红色的马傻傻地站在那里
当着三流的演员
这是他入伍后的第九十天
深夜两点,第一次站夜岗
好像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黑夜
他有些害怕,也有些激动
于是哗啦一下拉开枪栓,动静大得
令人吃惊。万物屏息,提着肝胆
此刻,枪膛和他的胸膛一样空
空虚的空,空想的空,或者
漫无目标的,空手白刃的,夜空的空
为了压住心跳,他深呼吸,默念口令
再次深呼吸,慢慢把一条河汉放进胸中
然后他轻轻地推着枪栓,咔嗒一声
一个清脆的少年,被推了进去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夜晚
四面群山环列,满天都是星星
从来没有这样庄严地站着
用虎豹之心,闻察此起彼伏的夜籁之声
是不是所有新兵,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夜晚
仿佛突然长大成人,开始承担命运
并且突然清楚地想到了:祖国
这个磐石的、炉火的、激流的词
装上了热血的发动机,让他
从此,胆量如山,一生怀抱利器
我确信那一天,一定是在夏末初秋
是在河边,有清晰的汗味
暗合我出生时的气息
我离你肌肉凸起的厚背那么近
那一刻,我不要求你抱我
也不告诉你我经历过的污水和刺
那一刻的静,包括蒲扇、水桶
和一张凉爽的草席
我不会讲那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东西
时间还停在穿着“的确良”却拥有纯棉内心的
1976年。我们从来不曾有过离别
我一点也不奇怪河水和山峦为何是紫色的
在你身边,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我继续扑捉流萤
直到它连同整个世界一起熄灭
我不时大声叫叫你,你回头笑笑
我太喜欢那两个汉字的发音
于是接着叫,接着叫
就这样,随便天什么时候黑
养老院忽然来了三个外乡人,
自称我的大学同学,我从记忆
深处,努力辨认他们;与我同住的
孙老头,从不相信我上过大学,这下
他傻眼了。他们带来的中华烟
味道不错,我得把它们锁好,不能让
孙老头白白占了便宜。我需要烟,但
我更需要现钱,在这个话题上,他们
支支吾吾,显出可疑的神色;我故意
不动声色,让他们一点点自我暴露。
终于他们不耐烦了,起身说想去看看
我出生的村庄。很多年前,他们也是
这样。我就带他们走一条危险的路;
沿着溪流,有一大片绿的竹林,走进
里面,我心里就踏实了,尤其是
下雨或多雾的天气。但今天阳光很好
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一小时的路程
我带他们曲曲弯弯走了好几个钟头。
在家里,那个叫做老何的人,一个劲儿
和我的妹妹小声交谈,我眼一斜
他们就不说话了。这就让我对他们的动机
猜出了八九分。临走时,他们说要合影
我就系紧纽扣,让他们完全看不出
我的心思。他们说“笑”,我就咧嘴
但我楞是一点儿没有暴露我的秘密。
这秘密,我已经守了三十年,他们
永远猜不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
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到来提醒我
不要掉以轻心。为了它,我要在梦中制造
更多的雾,以便彻底藏进它的裸体里。
每年的清明时节
远方的人回来了
你会看到——
在荒草里,在田野中
有人挥动铁锹给坟墓培土
有人点上香火,长跪不起
三十年未曾回家的张保
在荒坡上,找了一个下午
而一无所获。那些多年
没人照料的坟墓,正一点点地下沉
用不了多久,他们将完全沉入大地
在许许多多这样平凡的清晨
我总是善于将城郊
雾霭和炊烟之下的豆腐坊
与我邻居的印刷工厂相提并论
这是一沓沓带布纹的名片
或者纸垛。被抽去了豆筋的身体
匍訇于发霉的豆渣之上
而在流水线的一端,简陋的磨坊里
毛驴蒙着双眼,围着磨眼打转,它
蹩足的脚步,奔向
永远也达不到的目的地
一张软弱的豆皮就这样诞生
它脱胎于一百粒干脆的黄豆
如今,它的脾气比豆干温和,比豆浆硬朗
中庸的豆皮,一页页无字的书
是整个城郊忙碌的合订本
同样是这样的清晨
赶在太阳还未抵达之前。赶在城市
干燥的柏油路面还未皲裂之前
在印刷厂门前的早点摊
我将一碗豆浆和一根油条囫囵吞下
然后走进菜市,抚摸这湿润的页码
仿佛抚摸城郊柔软的皮肤
有时候我会忘了来时路
当细雨持续从檐下滴落
我只依稀记得
山毛榉和沙朴树
在风中摇摆的样子
森林里开满滨菊
乌鹊在高高的落叶杉上筑巢
湖水越来越沉静
因吸纳更多的月光而晶莹透明
忧伤是没有根柢的
也适合挂在树梢
或沉入湖底
唐山记
“燕赵七子”诗丛之一的《唐山记》,是东篱第三部诗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人文地理意义上的山海经(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也是一部植根于大地震废墟上的精神史,更是一部充满童年经验和成长经验的油葫芦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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