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胡弦: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组诗)
胡弦好诗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现在,我有了闲暇看一看蚂蚁
看看它们的巢,它们的匆忙,看看它们的大脑袋和为了生活
多长出来的那么多的腿
在山谷中,仍然有忙碌而孤寂的生活,阳光
在它们的足迹里不停爆裂
看到它们上树,我想起了自己敏捷的童年
在垂直的道路上,一个人,并不比一只蚂蚁走得更快
它那几乎细微到看不见的触须,分担了我们的一部分命运,此中区别是
即便已衰老,葬礼临近,一只蚂蚁
看上去仍那么兴奋,年轻
它变小,小到
能随风飞起,甚至在阳光中隐匿身形
——最小的东西才是有翅膀的,对于一份
巨大的伤
它摒弃了喊痛的嘴巴
像从一首诗中掉落的字,或者
从一粒粒字里掉落的
偏旁、部首,在不断的拆分中取消了意义
偶尔迷过谁的眼,但它本身
并不喂养寂寞。它无声穿过,落向那些
我们的手暂时伸不到的地方
——它太小了,不像爱,倒像爱了以后
剩下的部分
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低处
我不知道最后,它怎样安置了自己破碎的心
只知道一直有人在傻傻地说
要到低处去
要在那里开出花来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我是
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让我叫她
小狐狸,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小腰肢
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进了风里。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月亮走过天井,大窗帘
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人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们是
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也是
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头堆里忙碌,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坐下来
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
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而风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很久的事物。
一个男子如果有一套戏服
就会有拯救历史的欲望
而一个女孩如果有两只舞鞋
就能出现在遥远的国度。
美是幻觉,力量是直觉。有人
在极舞中突然
凝身不动,想给
正塑造的精神一个形体。
有人扶稳鼓架:古槌对所有
加快的心跳都感兴趣
旋转的风,以它携裹的眩晕为生
一一渐渐,我已分不清
谁是屈原、刘邦,只是
更喜欢这些女孩:她们
切近又遥远,因没有名字
而身姿轻盈,
穿过朝代却不留下脚印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昨夜,老K从柳树下经过,
遇见一个漂亮的女鬼。
他说,她折下一根柳条,要他
把住址写在她的胸口上。
他写的,是隔壁一个游乐场的地址。
在这世上,有人会有艳遇,有人
会有厄运,还有人
就住在隔壁,彻夜难眠。
——其危险在于:
人有人行道,鬼有穿墙术。而且,
你是个心中有鬼的人,并可能
因此错过一个好结局。
对此,老K不作辩解。但他说,
如果有谁想试一试,他愿意
告诉你那棵柳树的位置。
下午三点,白云轻,
小径的静止像是假的。
牛羊散落,柴垛整齐,
几个藏民经过垭口。
下午三点,阳光已找到要找的人,
涪水如小溪。
古木在深山里腐烂,断崖下
有乱石一堆。
所有灾难都过去了,下午三点,
风是一件礼物,
通灵的人戴着面具。
下午三点,经幡摇动,
杜鹃花开在人间低处,
积雪被遗忘于高高山顶。
小镇上的店面在更换招牌,
麦苗长在野地。
时有小雨,灰尘不惊,
世界和世道都如此广阔。
小镇仍是灰色的,
在这些灰色的生活中,有人
在给旧了的东西上油漆。
麦苗拔节,清脆的声音,
像来自一颗我们不熟悉的心。
暗河涨水,穷人单衣,
二月已至,冰冷的石头呀这也是你的春天。
风茫然地吹,给树梢送去的
阵阵摇撼,与安慰
何其相似。
清晨的菜市场,一个老妇人向我打听非洲
(她的小儿子被派往那里工作快一年了)。
而在昨天的晚报上,有个贪官要被枪毙,他的母亲
在卖去秋所收的玉米,拼凑
来这个城市的路费。
我想起一个天文学家的话:白天也有星星,但看不见。
意思是:永恒的恩情总在暗处和反面,
一如相册里的母亲不咳嗽,没有脚步声。
寂静如此坚实,使痛哭比悲伤更艰涩万分。
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寻墨记》;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闻一多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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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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