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苹:一株梅的清冷与深情

那些鲜活的生灵早已逃之夭夭,上阳东宫只剩无穷无尽的沉默。

她斜倚门栏,静静凝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琉璃瓦顶,任愁绪飞泻、思念入骨。

提到盛唐美人,很多人会首先想到杨玉环。

的确,她甚美,美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美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但,你可知在太真之前,还曾出现过一位倾国倾城的奇女子。她叫江采苹,她的男人昵称她为“梅妃”,又戏称她为“梅精”。

一支惊鸿舞,惊为天人;一曲白玉笛,余音绕梁;一篇《楼东赋》,牵人心肠。

爱梅如痴是她,清绝如梅也是她。

“铅华不御得天真”是她,“何必珍珠慰寂寥”也是她。

“舞学惊鸿水榭春”是她,“一生遂向空房宿”还是她。

江采苹,闽地莆田人,其父江仲逊是当地有名的儒医,三十余岁得女,对她极是疼爱。

江采苹自幼聪颖,年方九岁即可吟《诗经》中的《周南》和《召南》,十四岁时便写得一手好诗文,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她常以东晋谢道韫自比,吟诗作赋、音律歌舞均不在话下。

梅妃爱梅不输“梅妻鹤子”的林君复,她的屋前屋后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梅树,而她整个人亦自带有白梅的高雅、红梅的俏丽,超凡脱俗,不惹尘埃。

我常常想,倘若她当年没有遇到高力士,是不是会觅得一位只钟情于她一人良人,春来闲昼,秋来煮酒,相濡以沫,连枝共冢。这样,梅妃不会成为梅妃,也不会有《楼东赋》、《一斛珠》,更不会有后来的香消玉损。

《梅妃传》有载:

开元中,高力士使闽越,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

好一个“自得起,视如尘土”。

梅妃平日里不喜珠光宝气、花枝招展,虽然只是淡妆轻扫,却仍难掩如花容颜。梅妃的出现,让唐玄宗后宫中的一干姹紫嫣红黯然失色,她不争不抢,亦不愿玩弄心计,单凭那纤丽秀雅的身姿、温婉贤淑的言语、端庄得体的举止即可令玄宗心神荡漾。

玄宗如获至宝,一时间,殊宠无限。

她痴爱梅,他便在她的宫中植满梅树,又亲笔题写院中楼台为“梅阁”,花间小亭为“梅亭”。

一次,玄宗设宴招待诸王,她在宴席上舞做凌波,翩若惊鸿。有人趁醉踩了她的绣鞋,她即转身躲入梅阁,以腹痛为由不肯再出。

你或许以为她生性孤傲清冷,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其实并非如此,她深知玄宗重视兄弟情谊,不想添他烦忧,遂选择息事宁人。

梅开时节,她与他斗茗。梅妃纤手执杯,风姿绰约,心手相随,意气相合。明皇惊叹于她的美貌,钦佩于她的才气:“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

她两颊含笑,应声道:“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任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

细数古今女子,集美貌、娴淑、才华、情商于一身者,梅妃当算一个。

那些年,可谓岁月静好,光阴无忧。她几乎独享玄宗的爱,其他嫔妃纵使心中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萤烛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或许是烹茶煮雪、赏梅作诗、比肩夜话的日子太美,以至于梅妃似乎忘记了——她的丈夫并非是普通的樵夫或衙役,而是君王。他可以给她最好的珍珠和无上的荣宠,却终究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唐太宗遇到杨玉环,是缠绵悱恻的开始,也是海誓山盟的终结。

会太真杨氏人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尝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

江采苹秀丽清雅,端庄沉静,高洁如梅,偏“素”;

杨玉环丰冶妖媚,活泼娇嗔,艳如牡丹,偏“荤”。

梅妃的惊鸿舞轻盈灵动,杨妃的胡旋舞亦是千娇百媚。

唐玄宗十几年来赏一株清高孤傲的梅也倦了,恰巧这时万花丛中突然生出一朵丰腴动人的牡丹,自是令他目眩神驰。

不过玄宗也没有要疏远梅妃的意思,反而将江、杨二人比作娥皇和女英。只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江、杨连走路都要相互避开,如何可比娥皇女英?玄宗此言不过是寻一个心安罢了。

话说梅妃曾写过一首七绝:

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

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这诗不知怎得被杨妃知晓,毕竟还是女人了解女人,杨妃一看便即明了。梅妃表面看来是在赞美她的美貌,实则暗暗讥讽:你逆人伦、违礼法、弃寿王、入华清,脂肪凝集如冰面,体态肥圆如月盘!

杨妃怒不可遏,当即回诗一首: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轻真。

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繁花斗色新。

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你江采苹瘦弱得毫无风韵可言,不过就是过了气的狗尾巴草,而我正当芳年华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奇斗艳?

在撒娇哭闹争宠这方面,江采苹可万不及杨玉环。玄宗耳根底下听多了梅妃的坏话,久而久之,便渐生嫌隙,最终将她打发至上阳东宫——那个堪比冷宫的地方。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那一株梅,还是被遗忘在角落了。

其实唐玄宗也不是没有过恻隐之心。

某时某景,或许是梅花盛放之际,他忽而想起那个如梅般的人儿。

于是,堂堂明皇瞒着杨妃,派自己的心腹深夜牵马去上阳宫接梅妃到翠华西阁,两人忆起往昔情谊,均悲从中来。

说来也是好笑,玄宗次日睡过了时辰,直到杨妃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玄宗才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抱起梅妃将她藏于帘子夹层间。

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

这一出戏闹得相当精彩,梅妃只是友情出演了一个苦命的角儿。她悄悄走了,没来得及穿绣鞋,就连那副金钗也还在床下。

事后,玄宗派人将绣鞋和金钗封好送还梅妃。

梅妃正黯然神伤,见到使者,便问:“陛下决意要弃了我吗?”

使者倒也给力,慌忙替玄宗开脱:“娘娘,陛下并非不要您,实在是怕杨妃胡闹啊!”

梅妃心里觉得窝囊,苦笑道:“他是怕那胖丫头不高兴吧,这难道不就等同于抛弃吗?”

在她的故事里,他是不能缺少的部分,也是残缺后不能还原的部分。可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曾经无比珍视和依赖的爱竟如此脆弱,她孑然一身地在虎视眈眈中生存,孑然一身地在凄凉中度日,孑然一身地走向生命的终局。

庭花谢了又开,使者去了又还,飞驰的骏马再也不是载着梅花而来。

某日黄昏时分,江采苹又踱步到门前,静静地望着远方的飞檐出神,她想起陈阿娇千金买赋的故事。

昔年陈阿娇被汉武帝贬至长门宫,终日郁郁,思帝心切。后听闻司马相如文采卓绝,遂心生一计。她派人给司马相如送去黄金百斤,求司马相如作了篇《长门赋》献给汉武帝。汉武帝读罢,思及往日情谊,很是感动,陈阿娇也因此又重新得到宠幸。

梅妃如梦初醒,她想,与其终身困于这深宫之中,倒不如破釜沉舟一试!

经过一番焦思苦虑,她带着黄金千两找到高力士,请他代找一位文人,仿照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写一篇诗赋。她不知道玄宗心中是否还有她梅妃的一丁点位置,倘若他仍念旧情,那么就有希望。

可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倚高踩低,各谋己利。谁又会为了一个失宠的妃子,去得罪地位尊贵的杨贵妃呢?

高力士以“无人解赋”为由拒绝了她,但也正是这一拒,成就了一篇千古名赋,名曰《楼东赋》,写赋的人,正是江采苹。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楼东赋》(节选)

赋是极好的,只是于事无补。若要说江采苹此举激起的唯一一朵浪花,大概便是在杨玉环看到该赋挑唆玄宗将她赐死时,玄宗沉默不语。

希望和失望交错迭生,几度怅惘,几度心凉。

其实,唐玄宗也自知有愧于梅妃。

一次,恰逢外使来,玄宗派人包了一斛珍珠偷偷给梅妃送去。梅妃见珠伤怀,心中满是说不出的苦涩,她轻轻地走到案前,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往昔的爱与恨何止一斛珍珠?梅妃说得既明了又决绝:既然情不可依,色不可持,珍珠亦如粪土,你的怜悯和施舍,我不稀罕。

一个自身难保的妃子竟敢将皇帝御赐的礼品退回,并反问一句“何必珍珠慰寂寥”,这背后必定是一个洁净又锐利的灵魂!

梅妃啊梅妃,你果然是一株凌霜傲雪、灼灼而燃于天地之间的寒梅。

在杨玉环眼中,江采苹是她耿耿于怀的眼中钉;但在江采苹眼中,杨玉环却是她的的同类——她们都是苦命的女人。

事实的确如此。

公元755年冬,安史之乱爆发。半年后,叛军逼近长安,唐玄宗携杨贵妃出逃,将困于冷宫的梅妃忘了个干净。

后来,杨妃被逼死在马嵬坡,梅妃为守清白之身投井自杀,两个绝代佳人双双香消玉损。

后禄山犯闭,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访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

多年后,已垂垂老矣的李隆基在温泉池边的梅树下找到了梅妃的遗体,清绝纯粹的人儿已变成战火中的一株枯梅。那个叱咤风云的唐明皇竟然哭了,捧起一抔梅花撒在她身上。

暗香浮动间,他回想起前尘往事,视线的尽头依稀是她缓缓走来,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斜绾云鬓,淡妆轻扫,浅笑嫣然。

她执起他的手,温言道:“昔太宗有贞观之治,百姓安乐。愿陛下也有开元之治。”

原来繁华如锦不过是长恨一梦,那株绽放于万丈红尘中的梅花,遗世独立,无忧亦无喜。

世间 · 好物

作者:江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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