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
2021年8月28日,杨圆圆《相爱的柯比与史蒂夫》与倪化轩《成为女人》在上海全新策展式商业综合体 MC HOUSE 嘉人举行展映,此次活动由 ttg 与 Alexwood(播客 “别任性” 主播,性别研究学者)共同策划。展映后,两位导演与主持人 Alexwood 进行了对谈,主题是 “纪录片导演眼中的女人和自己”。虽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但他们所追寻、好奇并最终呈现的目标却很一致,那就是真实的女人。
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
对于拍女人这件事,杨圆圆与倪化轩走上了截然相反的路。
“我一直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作为一位实践形式多样的视觉艺术家,历史中的人物一直是杨圆圆的作品主题。电影长片《女人世界》以及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夫》是她第一次选择以当下现实里的人物作为主角,“用镜头如此亲密且长时间地拍摄老人,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体验。”偶然的机会下,她结识了一群亲历过唐人街夜总会时代、如今还依然活跃着的华裔舞者,她们有自己的舞团,叫 “Grant Avenue Follies”。“这些老奶奶多数都是单身,她们的相处模式特别像是一群单身女性合租的状态,天天在一起吃喝玩乐,都喜欢跳舞,就去表演、参加唐人街的公益活动。”杨圆圆自己也没料到,6月联系上这帮老奶奶,9月就带着她们去古巴表演了,一直舞到夏威夷、上海,还有北京。奶奶们除了彩排和表演,白天旅旅游,晚上就吃喝玩。这个无比有电影感的开头,引向了一场公路冒险歌舞喜剧片。除了拿镜头记录全程的导演,她同时还身兼经纪人、导游、翻译、推轮椅的.......“有点像一个”,最后她找到一个非常可爱又准确的形容:“舞团的小女伴”。所以,你真的很难用 “拍摄对象” 这个词去描述这群奶奶之于杨圆圆。这显然不是凝视与被凝视、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她是这场冒险的制造者也是参与者,是造梦者也是做梦者。恰如这部电影长片的名字:《女人世界》。倪化轩进入不了女人世界。他选择当一个旁观者。“我喜欢女人。但我不了解她们。” 在同一块黑幕前,年龄工作长相身材毫无关联的女人依次出现在他的镜头里,坐定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讲完后便起身离开。甚至聆听到她们心底里最私密的震颤之后,倪化轩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了她们。“《成为女人》会采取个人深度访谈的形式,了解这片土地上女人的生命故事。” 这些不经修饰的短句,就是倪化轩拍摄这部纪录片的起点。来报名的女孩大多数来自北上广,每个地方差不多凑齐了人,他就扛着设备过去拍。场地是朋友的客厅,钱来自他的积蓄,摄影导演剪辑都是他自己。几百个小时的素材拍完,他独自在屋子里剪。在《成为女人》这部纪录片里,他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客观与真实 —— 除了架起镜头,他唯一介入的事情就是一语不发地倾听。“整个访谈的原则,就是只要对方在讲话,我就克制我讲话的冲动。” 在受访者面前,倪化轩把姿态放得很低。“我不会问对方问题,也没有准备任何问题。她有话讲让她讲,没有话我也不问。” 他不挑选受访对象,没有采访提纲,不预设话题展开方向,屏蔽掉任何外在标签,最大程度地摘掉那层哪怕会引起一丝男性凝视的视网膜。女人们直视镜头说,他坐在镜头旁看着她们听。“我整个的初衷,最开始的、原始的初衷,就是我真的想认真听听女性想讲什么。”“这种苗头其实好几年前就已经出现,我周围有女性朋友,我很想了解她的生命历程,就是她从小成长的这种生命的故事。” 这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的内心里真正想出来的东西。作为一名摄影师和导演,最终他选择自己擅长的纪录片形式,试图呈现一个女性群像口述史。目前他已经采访了90位女性,之前中断了一下,现在将继续招募。中断的原因是广州的夏天太热,而他的客厅没有空调。2021年8月28日,杨圆圆《相爱的柯比与史蒂夫》与倪化轩《成为女人》在上海全新策展式商业综合体 MC HOUSE 嘉人举行展映,此次活动由 ttg 与 Alexwood 共同策划。展映后,两位导演与主持人 Alexwood 进行了对谈,主题是 “纪录片导演眼中的女人和自己”。虽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但他们所追寻、好奇并最终呈现的目标却很一致,那就是真实的女人。柯比太特别了。每个看完《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的人都会这样说。她无比热切地参与生活,又有一种满不在乎。她将“娱乐”这件工作做得是一丝不苟的艺术。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既定的经验。你也无法将她嵌入到任何一个系统里。诸如“特立独行”、“个性”、“勇敢”等词语在她身上是彻底失色的。她是如此地与这个世界浑然一体又浑然不觉,像一个五光十色又光滑的棱镜永远能从既有的阐释里平滑逃逸,以至于找不到一个把手去诠释她。
《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2019)导演+制片:杨圆圆,卡罗·那瑟斯只需要将她的人生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就够了:Coby Yee,美国第一代华人移民的后代,华埠夜总会的传奇艳舞明星,“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旧金山中国城最后一家夜总会的最后一位老板。华人夜总会的黄金时代在她身上落幕,但她舞动的双腿从未停歇。在拉斯维加斯的一个艳舞大会(Burlesque Hall of Fame)上,杨圆圆第一次见到柯比。柯比穿着自己设计的五十年代式样的复古盛装,跳的是年轻时的舞,犹如 “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变换了角度”。台下的杨圆圆,第一反应是:“发生了什么?” 的确,92岁,这样的年纪和奇装异服、艳舞、生机、自我表现、美艳、甚至是 “愉悦”,往往找不到串联在一起的角度。
Coby 和 Stephen 在美国艳舞大会演出 | 图源:《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后来,柯比加入了杨圆圆带领巡演的老奶奶舞团里,是年纪最大也是资历最深的一位。每晚演出结束后,她和伴侣史蒂夫总要出去 clubing 。杨圆圆和她的搭档卡罗·那瑟斯不放心,在夜色下的哈瓦那跟着这对爱情鸟。很快,他们默契地决定单独拍一部《相爱的柯比与史蒂夫》的短片。这也是电影长片《女人世界》长出的第一根枝桠。柯比与史蒂夫相识于一个老年舞会。当时柯比70岁,史蒂夫50岁出头。他是典型的美国嬉皮士,一直打零工,拍过几部实验电影,喜欢艺术但从未把爱好当职业。面对勤奋、永远处于工作状态、热爱跳舞的柯比,史蒂芬称她是 “皇后” 而自己是 “流浪汉”,“但我们相爱了。”
从影片里可以看到,柯比与史蒂夫住的地方很小,东西塞得满满当当。随着旧金山这座城市的士绅化,他们住到了城市边缘地带,落脚在老年社区一栋可移动的小房子里。 | 图源:《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在史蒂芬眼里,柯比无疑是耀眼的。她的辉煌职业生涯正好是华人演艺圈的黄金期,也是 “Grant Avenue Follies” 舞团向往而努力复刻的。当摄像机对准柯比的剪贴本,一张张印着她曼妙全身照的新闻剪影,她一边介绍一边页页翻过,忽然合上并出其不意地说:“这些是我想忘记的事情。”
年轻时的 coby | 图源
唐人街夜总会的兴盛与当时《排华法案》等一系列对华政策有直接关系。身为夜总会舞者以及后来的夜总会老板,柯比的身体交织着种族与性别双重 “凝视”。她跳舞是纯粹的快乐,但她为工作跳舞并不是。这是生意,work for money,是没有滤镜的生存问题。柯比的魅力在于她不仅做好了自己的工作,还釜底抽薪式地反转掉这种压迫:她设计好看的衣服并亲手做出来,她把舞蹈当作是时装秀。也就是说,她对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她不是在取悦观众,而是在表达自我。“她也不太在乎自己吃啥,不太愿意花时间在吃或者考虑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到了晚上她如果不困,她还有一件衣服要做完,就一直做她的衣服,她不太在乎黑夜与白天的差别。这样的一个人,我觉得这是特别宝贵的,永葆青春的秘密。” 杨圆圆已经能从柯比身上解读出很多层次,这是其中很打动人的一段。
直到临终前,柯比还在做衣服。除了自己的舞装,90多岁高龄的她还在为一小群客户设计、缝制舞蹈服装。 | 图源:《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拍柯比这件事对杨圆圆影响很大。“我觉得拍纪录片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人生的交换。” 两个原本没有任何交集、甚至没有什么共通之处的陌生人,神奇地在一段时空里生命发生重叠,最后达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的状态。
杨圆圆和 Stephen(左) 、 Coby(右)在一个喝多了的哈瓦那夜晚 | 图源
2020年8月14号,柯比去世。一周后,杨圆圆发现自己怀孕了,并且是女儿。《成为女人》里面有一位女性,跟倪化轩同岁,他称她为 “大姐”。在他们相距不远的故乡,“大姐” 是对各个年龄段女性的称呼。大姐是整部影片里篇幅较长的叙述者,她讲话带着山东口音。能听得出,那些经历不是简单地被复述出来,而是经过她经年累月的反刍,一遍又一遍地自省,像《百年孤独》一样,冲刷出很残忍的诗意。她是一棵早慧的小草,生于一个过于粗粝的家。
就像大姐一样,大多数受访者讲述的主题往往跟童年、家庭、父母有关。大部分被吐露的秘密是非常、非常沉重的,犹如径直向观众脸上投掷而去的铅球。听完她们的叙述,你会明白一个道理:伤害从来不是一次性的。时空的叠加是构成伤害的主要成分。侮辱、殴打、性侵、谩骂等各种各样的伤害,在发生的时候只是撕开一个小孔。然后它将致密地渗入受害者生命的分分秒秒,逼迫她们仔细地、深入地、周详地一遍遍体会、思索、反刍。当你有一天终于恍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早就结束了。“后来我就转身进了浴室。可能是这个回答激怒了他,他就把我逼到卫生间的墙角,开始扒我的衣服,用一个量杯在水管里灌了水,往我身上泼,骂了很难听的话。我在跟我的咨询师第一次见面讲这件事的时候,他问我妈妈在哪里。然后我就看了他几秒钟,我说,妈妈在旁边看着啊。” | 图源:《成为女人》在黑色的背景前,很多女性揭开了藏在家里的黑色幕布。形形色色的暴力令人惊叹,自然界绝无想象力拥有这样精致的残忍。她们大部分所受的暴力来自亲人,而施暴者很可能浑然不觉。在 “应然” 的世界里,家是和谐的基石、温暖的港湾、人类结合的最小单位;但是在一部分 “实然” 的世界里,家是天然的斗兽场。关起门来的屋檐下,是最原始而纯粹的力量对决,并没有公义可言。当父亲伤害母亲、母亲伤害孩子、父亲伤害孩子、父母一起伤害孩子的时候,这些伦理身份并没有什么意义。那仅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赤裸裸的恶意。作为一个生长在山东小县城的男青年,这种女性叙述此前他是从未听过的,“假设有,我也是真的听不进去。” 这反映了一个相当普遍的错位:影片中展现的女性经验往往呈现出惊人的相似,她们痛苦的根源也惊人的相似,但她们诉说的时候,男性往往是缺席的、拒绝共情的,哪怕他们就是造成对方痛苦的人。“我觉得以前的我,太狭隘了,太傻了,根本就没有能力去理解别人。我不了解我母亲,我也不了解我的前女友们。所以我想以现在我的理解能力,回过头去开始真正理解人,这是我自己的功课。” 采访了90个人以后,倪化轩在后期整理素材的时候一遍一遍地过,每个人两小时的讲述,他都会很认真地看。对于她们来说,他是一个一晃而过的陌生人。但是对于倪化轩来说,他拿出了生命的一部分沉浸在那些秘密里。但我们真的能理解吗?甚至于她们彼此之间都不能真正理解。在这两个小时的叙述里,她们的秘密是安全的。之后她们收拾好伤口离开,继续承受这些秘密。看到秘密的我们,会忍不住拉住她们的衣袖:我能做点什么呢?这可能是最无奈的部分。更无奈也更残忍的是,suffering 是很痛苦,但真正绝望的是,suffering 并没有任何意义。有一些人被迫潜入到矿井里,拓宽了人类情感强度的极限,但这对于被选中的人而言,是终极的荒诞。倪化轩说:“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对抗人生的虚无。” 借助旁观的摄像机,我们旁观了他人的痛苦,但也从此不再是他人生命的旁观者。在康德的道德哲学里,漠视他人的苦难也是不道德的,将其想象成自己的苦难,就是一种世界主义。我想,这已经是人所拥有不多的对于虚无的对抗武器。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的观看所产生的微小连结中,西绪弗斯的石头又被上移了一寸。杨圆圆,1989年生于北京,是一名视觉艺术家与电影导演,她通过影像、摄影、艺术家书与表演等多种媒介叙事。2019年,她的处女短片电影《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入围多部国际电影节包括美国亚特兰大电影节、卡姆登国际电影节、亚美国际电影节、台湾国际女性影展等,并于2021年发表在《纽约客》。目前,她的第一部长片《女人世界》正在后期制作中。倪化轩,86年生于山东,导演,摄影指导。十七岁辍学打工数年后又回学校求学,想通过纪录片的形式去体验不同的生命历程,题材涉及弃婴、残障/留守儿童、尘肺病等。想要去了解「人」的渴望不可动摇。纪录短片包括《六一》《将芜》《戴铃铛的羊》,纪录长片包括《成为女人》(暂用名)。
关于仕道嘉人:
仕道嘉人是中国领先的时尚传媒集团。旗下拥有进入中国近20年的《嘉人MARIE CLAIRE》、以及《嘉人NOW 》、《朝气MilKenfant》等全平台媒体品牌。2021年夏季最新创立的MC HOUSE也将与集团旗下品牌一起,通过线上线下与千万受众相连接。
关于 ttg:
ttg 是新一代城市复合空间运营服务商,致力于赋能各类城市复合型空间,基于内容策划、场景构建和社群运营等核心创造力,创造年轻人喜爱的文化生活体验。ttg 旗下拥有新一代青年旅舍品牌「一起一起」、咖啡品牌「两杯两杯」、酒店品牌「三好三好」,已接待客人近 50 万。ttg 定期举办城市邻居计划、睡前夜总会等品牌活动,提供青年文化交流的新场景。
关于 MC HOUSE:
MC HOUSE 是由仕道嘉人策划主办,携手合作伙伴 ttg 旅宿,打造的一个复古未来主义的全新策展式综合体。MC HOUSE 集剧院、展厅、图书馆、艺廊、餐饮、零售于一体,是上海最新的「隐藏目的地」。每月更换的主题展,每周更新的活动于最当下、最有趣的品牌,一齐打造专属于 MC HOUSE 的独特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