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水』苗族团寨一种古老的农耕文化与道德文化|苗族团寨文化记忆|杨焕礼

苗族团寨文化记忆系列

赶水

杨焕礼

赶水在团寨中既是一种古老农耕文化,更是团寨中一种传统道德文化。

从记事时起,我对赶水这个词的认知仅是水稻生产中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种水稻时,团寨里的人根据水稻生长期的不同,田里保水干湿有别,有时要放掉田里的水让太阳晒一晒,有时又要给田里灌进适度的水。灌水时得从河里把水引到田里来,通常农村把这种引水过程叫做赶水。天干旱的时候,稻田里需要水,生产队把水库、山塘里水放到田里去,这也是赶水。还有一种赶水,就是秋收过后,如果稻田里不种秋冬作物,通过一犁一耙后,田里关好水把泥土泡住过冬,叫冬水田。冬水田也要经常赶水,不能让田泥干露在外。因集体时代生产队里有专门看水员,赶水的事就由看水员专门负责,与其他人没有多大的关系。

农村集体所有制时代,看水员在农业生产中是一个比轻松的工种,一般由年纪较大的男劳动力来担任,赶水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赶水就成了团寨里各家各户在农业生产中的一件大事。

记得那是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个年头,团寨里的田刚插好,秧苗在田里才抬头站稳,禾蔸长出新叶,禾苗正准备向上疯长,那时已进入了梅雨季节,可那年天气有点反常,插完田后,晴空朗朗,赤日炎炎。由于天气炎热,气温升高,田水蒸发得快。田里头天才灌满水,可过一天两天田里的水就干了。

我们寨子前面是连片的稻田,大概有五六百亩吧,团寨人习惯称为大板田,以区分团寨后山与前山里面的山冲稻田。有一条小溪蜿蜒从大板田的田间穿过,团寨人习惯称小溪为溪坑,但他们没有把这条小溪称为溪坑,而是称之为河。也许是因寨子的历史年代久远,此小溪之名可见诸地方史志和碑文记载,名为黑河,团寨人则称之为玉带河。大板田的水稻种植全靠玉带河来灌溉滋养。

那年,总长才六公里的玉带河从下游到上游,筑了十多座石头拦水土坝用来灌溉水田。上游筑水坝时把石头一砌,用从山上挖来的粘性很好的黄泥土堆踩在水坝的内侧,可让水坝内的河水滴水不漏,这样下游的水坝就干涸现底了。当时,田间河里一片热火朝天,为了保住田里的禾苗,团寨里家家户户一齐行动起来,有赶水的,有挑水的,有漱水的(用盆桶从河里舀水到田里,或者从下丘田舀水到上丘田)。有的田里没有了水,无奈之中干脆掏人家的田坝口或者掏河里的水坝。掏田坝口就是将别人家田埂留的出水口挖开放水,或在用泥巴封住的出水口戳几个暗洞,让上丘田里的水或流或漏到下丘自家田里,这种行为在团寨里叫偷水;掏水坝,下游的水坝灌溉范围的承包者们(一座土水坝往往灌溉几十亩以上的稻田)偷偷将上游的水坝挖开口子,让河水流进他们的水坝里,有的一夜之间将上游所有的水坝都掏掉,这种行径团寨里叫抢水,也叫偷水。那段时间里,为了使自己家的责任田不干旱,各家各户都使出了浑身解数。那年团寨里还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守水。所谓守水,就个人而言就是将自家田里的水守住不让人掏田坝口,就小集体而言,将灌溉自己稻田的水坝守住,派人轮流值班。如此这般,团寨人那段时间因赶水而箭拔弩张,引起诸多纠纷来,在田间里打嘴战的天天有,夜夜有,不计其数,而在半个月内团寨就发生过五六起因争水而打架的事件,有两起打得双方头破血流,都住进了医院。打架的人都是团寨里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人吵架打架的原因除了上面所说的争水,还有堵田坝口。堵田坝口就是在赶水时,上丘田以自己家在插田时打了很多的底肥为由,死死堵住河里的来水,不允许从他家的田里过,以防自家田里肥水被带走,流到了别人家的田里。

因为那是农村改革开放的第一年,也就是农村生产体制和社会秩序剧烈转变的第一年,以前集体所有制时代的规则实际上已然支离破碎,失去了约束力,而农村在新的形式下新的生产规则和新的社会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团寨里的人一时感到茫然无措,因此,一切变得混乱而无序。

好在这种反常的干旱天气只持续了半个月,老天又恢复了季节的本来面目,大雨一场接着一场地下,洪水一场接着一场地涨,旱灾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水灾。当第一场洪水来临的时候也引起过一些小争执,也是前面天气干旱时留下的后遗症。那些曾经堵住自家田坝口不准下面田里赶水时过水的户主,涨洪水时怕田里水太深淹坏禾苗,于是打开田坝口往下面的田里排水,处在下面田里的户主因赶水时上面的水田户主不肯打开田坝口过水,为了报复,不允许上面田里放水下来了,将上面田里的田坝口给死死堵住。这样的可笑举动双方僵持了不多久,你堵得住田坝口,却堵不住天。雨越下越大,上面田里的水装满了后自然要溢出田埂形成瀑布往下冲,再过不了多久,所有的稻田都成了一片汪洋,分不出彼此的责任田的界限,争执变成徒劳,白白留下笑柄。

团寨里的赶水暂时被一场又一场接踵而来的洪水冲刷到一边搁置起来了,但以前半个月田间里的喧嚣热闹的赶水场景已向村寨里的人们敲响了一记响亮的警钟,也给团寨素来讲究和睦相处的人际关系撕开了一道口子。

雨在下,洪水在涨,赶水的话题在团寨人嘴里像田里的洪水一样持续上涨。经过一段时间团寨中自发的讨论之后,团寨的老人们终于站了出来,他们意见不谋而合,开始在团寨人喜欢聚的场所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种田的往事,讲过去没有搞集体生产以前的种田赶水规矩,提议恢复这种老规矩。

原来团寨千百年来,早已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赶水规矩,只是解放后搞集体生产,一切生产活动由生产队来统一组织,老规矩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各家种各家的田,因此,在还没有制定新规则的情况下,老旧的乡俗就很有必要返回历史舞台,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谈到过去团寨赶水的老规矩,先得从玉带河里的水坝说起。玉带河筑土坝是不能把河水给完全截得断流的,要留出下水的口子,称为留水口,这样就能保证下游的水坝有水源,下游的水坝主人们自然就不会来掏上游的水坝了。十多座水坝筑坝时照此规矩实行也就没有了争议。其次,赶水有水路。所谓水路就是河水通过水圳进入稻田区域后,划定固定的赶水路线,以便让水坝里水流到所灌溉范围内的每一丘田里。最后,就是赶水灌溉的先后秩序。赶水要从水坝灌溉范围内最尾端的田开始灌水,然后依次往上。如果尾端有多丘田,又不同水路,那就要将水分开,叫分水,一般要求分水的流量要大体相等。

团寨里的年轻人开始时对带“老”字号的规矩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认为老规矩就是旧社会的封建残余,不是新社会的事物,赶不上时代发展的潮流。经过老人们一段时间的语言轰炸和洗脑后,也许团寨的年轻人根本拿不出比老人们所讲的老规矩更好的新办法,他们只好沉默不语,最后,他们不得不乖乖地按老规矩付诸行动。

赶水的老规矩被唤醒后,团寨里那些曾经因赶水吵架打架的人们都一个个羞愧难当。河里再次筑水坝时(土水坝河里一张洪水就被冲走了),每座水坝都留下了流水的口子。在搞集体时,生产队在田边修了多条水圳,以便于稻田的灌溉,其实也就是集体生产赶水的水路,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这些水圳被责任田承包者给挖掉填埋,当水田来种,以谋求最大化地增加种植面积,这也成了赶水中产生矛盾纠纷的原因之一。经过团寨老人们的提醒,每座水坝灌溉区的承包人自觉来到现场协商,结合以前历年来的老规矩,大家一起心平气和地确定赶水的路线。之后,那些挖掉水圳的人家便自觉地用泥巴围起一小片水田用来作为赶水时过水的水路。

那年雨季过后,进入了夏天的高温干旱季节,此时是水稻生长的关键时节,田里对河水的需求量远远大于刚插好田时的那段干旱日子。由于团寨里的人按赶水的老规矩行事,团寨五百多亩大板田的田间地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再也没有因为赶水而发生争吵与打架,以后数十年来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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