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有“冤” 喻军
沈括(字存中)的《梦溪笔谈》我曾粗略读过,按现在的学科分类,乃是一部于数学、物理、天文、地理、化学诸领域均有独到论述的书。沈括写作此书的地点,即其终老之地梦溪园,我曾专程探访,系镇江街衢里巷一处古朴幽静的名园。记得陈继儒《小窗幽记》中有“非穷愁不能著书”一说,应为战国游士庾卿穷愁著书的出典。“穷愁”二字虽不能涵盖所有著书现象,然《梦溪笔谈》确乎诞生于沈括被贬隐居、门庭冷落之时。他在序文开头即有交代:“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所与谈者,惟笔砚而已,谓之笔谈”,着实道出沈括当年著书时的萧瑟景况。
众所周知,沈括是北宋大科学家,《宋史》说他“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还说他“措诸政事,又极开敏”。说明他不仅是科学家,还是朝廷的一名较为练达的官员。在以名教经史为正统的中国古代哲科体系外,自然科学一向属于边缘学科,正如梁启超所言:“我国数千年学术,皆集中社会方面,于自然界方面素不措意,此无庸为讳也”(《清代学术概论》)。英国科学家李约瑟称沈括为“十一世纪的科学坐标”、“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足见他的科学家身份,中外无不为之延誉。然针对沈括的朝廷官员身份,褒贬不一,尤其涉及一桩与大文豪苏轼有关的历史公案,颇受诟病,甚至被当作“文人无行”的典型。
事情的起因即“乌台诗案”,据说正是因为沈括的背后捅刀,才使苏轼蒙受不白之冤。出处为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内中有一段对王铚《元祐补录》的文字引用。考虑到篇幅,这里略作梗概:沈括奉旨巡查浙江,向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索要近作,苏轼照办。沈括却从“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蜇龙知”这句诗中琢磨出皇帝飞龙在天,苏轼却要九泉之下寻蜇龙的大不敬“证据”,并总结性地认为“词皆讪怼”。另外,“反苏派”急先锋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从苏轼其他诗文中也挖出讥讽神宗的“罪证”,于是联手加以陷害。神宗盛怒之下将苏轼交御史台审讯,生死攸关之际,王安石、吴充、章惇等人力保,尤其是太皇太后曹氏出面干预才使苏轼免于一死,遂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从八品的民间自卫队副队长)。苏轼赴任前,在人数寥寥的送行者中,居然出现了沈括的身影,且对苏轼嘘寒问暖。后来沈括贬居镇江,苏轼此时任杭州知府,沈括竟“往来迎谒恭甚,轼益薄其为人。”
可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先说李焘引用王铚的《元祐补录》,乃陈述其事的唯一文字出处,但李焘自己也不敢确信,故作文字补充道:“此事附注,当考详,恐年月先后差池不合。”《元祐补录》只是一本私人笔记,《四库全书总目》也未收此书,能有多大的真实性?此其一;沈括受命察访两浙是在1073年,“乌台诗案”发生于1079年,岂有时隔6年才把苏诗呈送神宗之理?此其二;如果沈括陷害过苏轼,那么在苏轼言及“乌台诗案”的所有文字中,为何只提到“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言臣诽谤,遂得罪”(《乞郡劄子》)而从未提沈括之名呢?就算苏轼顾及情面、隐忍不发,那么在与苏轼同朝为官者的文字及各种宋人史料中,为何也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记载呢?此其三;有人认为沈括揭发苏轼系名士风头之争,显然主观臆测的成分居多。沈括的强项不在文学,而在自然科学和人文实证方面,与大文豪苏轼属于“专业不对口”。他们虽无多少声感气求,但也绝非势不两立的敌手。科学家沈括,犯得着对文学家苏轼暗下杀手吗?此其四;有学者比照沈、苏年谱发现,沈括居镇江期间唯一一次招待苏轼,是在元祐六年苏轼奉诏回京途中,沈括赠其一碇石墨,苏轼爱不释手,还高兴地写下一篇札记《书沈存中石墨》,试问这像是“往来迎谒恭甚,轼益薄其为人”的样子吗?此其五。
例子还有很多,恕不一一枚举,但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即对于沈括的污名化,其唯一根据只是一本带有虚构性质的宋人笔记,据此以讹传讹,当属不严谨,非公道,故实有为沈括正名的必要。
还是说说梦溪园吧,有个细节倒蛮神奇的:沈括历任礼官、三司史、边帅等,他与王安石始合终暌,受其打压贬谪宣州期间,托一位道士在京口(镇江)买下一处废园,后于元丰八年首次来到此园时,惊呼这竟是自己自30岁以来多次梦见的地方。生命的归宿仿佛早已注定,梦与现实也有了叠影,而素净的稿笺已在案头摊开,正等待着一支如椽巨笔划出炫丽的闪电——竟是那样的石破天惊。
新民晚报夜光杯20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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