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但我坐不住了
这两天小十君我在西宁看影展,这趟行程一多半是为了一部片——
《大象席地而坐》
关于这个片,江湖早有传说。
按道理,开幕当天看完我就该捋袖子撸出一篇文来,但疲于奔走各场放映,没抽出空。
好饭不怕晚,这就来。
说电影之前,我们先简要说说它的导演,胡波。
胡波生于1988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当导演之前,他先是个作家,用胡迁这个笔名出版了两本小说:《大裂》和《牛蛙》。
我看过《大裂》,文笔细腻凶悍,丧而有力,要是一直写下去,会是个相当靠谱的小说家。
接着,他写了剧本,签了公司,得了投资,拍起电影。
拍电影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他无法左右且无可奈何的事,其中他最激烈坚持的一点是,要保留近四个小时的版本,制片方斥其不懂事,一票否决。
此间种种,他偶尔在自己的微博略作记述,引人恻隐。
头一回当导演,胡波面对的情况复杂微妙,但没人想到会酿成大事不妙。
2017年10月,青年导演胡波之死的新闻席卷而来,想必你也听了一耳朵。
我们还不能说,胡波是以死捍卫自己的电影。就像人家问姜文,《太阳照常升起》里,黄秋生的角色为什么要自杀?姜文说,一个人为什么自杀,只有自杀的人自己知道。
但我们还是想知道,胡波究竟为什么要在电影后期只做到一半时,就悍然自毁。
唯一能回答我们的,就是他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
今年年初,该片在柏林电影节放过一次,看完,大家被震在现场。
到了年中,听说FIRST影展这回敲定它做开幕片,我掏出手机一阵狂操作,于首映前一天,横移千里,踏在西宁大地。
这是本片国内第一次放映,也是全世界最佳版本首映(柏林那会儿声音还没配)。只有坐在西宁银河欢乐影城Galaplex1厅的几百个人可以看到。何其有幸,我是其中一个。
开幕影片放映场,也是开幕式现场。我提前十分钟坐进场内,盯着看半天银幕上循环放的FIRST影展宣传片,拍得有款有型,看两遍我快背下词儿了。
临近开场前,放出一个大杀器:FIRST历届评委、大使合作的一支 MV《高级动物》。各位,世界上没有比铿锵念出这歌里的48个词更酷的了。我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像长了一身的土拨鼠,下去一个又冒出一个。
被一个个词砸爆血管、体内翻腾的当口,FIRST首席执行官李子为上台,正式开幕。
从这一刻起,接下来连头带尾,我经历了一场长达近五个小时的开幕式。这也是我参加过的最特别的开幕式。
特别就特别在,这个开幕式,像是一场盛大的胡波悼念仪式。
李子为是个飒爽凌厉的人,这我在几个月前的北京FIRST新闻发布会上见识过,田震嗓音什么样,她就什么样。出口滴水不漏还用词讲究,字字深情且煽情。
这回不一样,她开口语带哽咽,说起今天的开幕片,说起胡波,只一句“这个臭小子”,就说不下去。李子为没了滔滔不绝,忙着在说出一句话和流出一行泪间来回围堵,以防泣不成声。在场的人,心里陡然一沉。
接着李子为把胡波的母亲请上台。胡波母亲哭红了眼,几乎说不了话,她说我现在非常痛苦。我是很少在电影院失控的人,到这儿止不住了,涕泗横流。随意扫一眼,个个都在抹眼泪。
李子为说当初看完初剪,就不由感叹,如果真有天生应该做导演的人,胡波就是。跟着就说,今天放的是导演剪辑版,一刀未剪,四个小时无中断。“我不允许有人哪怕错过一分钟。”,坐下来,到结束,最好就别起来。想上厕所的赶紧去。
闻言我感到尿意蠢蠢欲动,脸上挂着泪一时收不住,往厕所跑。经过好几道志愿者组成的检票关卡,全鼻涕眼泪在那儿呲溜。泪眼朦胧地出示票根交涉时,我们根本看不清对方,说话都打颤儿。
长嘘以后,腰身宽松,马步扎稳,下面就是四个小时的大戏登场。
这是发生在一天内的故事,四位主人公,各起一行,飞针走线间织成一张大网。胡波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与观察就是千丝万缕的线,够细密,够结实。大网沉潜,水藻与游鱼与垃圾兜底而起。
绚烂和烂,就是生活的网打捞出的全部内容。
你被这张网缚住,你想挣脱。大部分时候,你越挣脱缚得越紧。偶尔你挣脱了,迎头撞进的,只不过是另一张天罗地网。整个影片给人大概就这么个感觉。
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黄毛”章宇的表现。简单说,黄毛如果是《药神》里的一大惊喜,那这次是喜上加喜。
黄毛是每个大哥都想要的小弟,而这回章宇在其中领衔一条线,演一个人狠话不多、小弟众多的黑社会大哥。
大多数时候,大哥叼着烟,头面黑白分明,额前总有一绺发丝儿逸着,阴着脸,心事重重。
他也可能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哥:他有一对动不动对他叫骂踢打的父母,还有个老惹事儿的废物弟弟,以及一个总也追不到的虚荣女人。
这位大哥在他人生中的平常的一天的一大早,干了件很不平常的事:他跑到一哥们家,睡了哥们的老婆。哥们折返,撞破丑事,当着他的面,纵身跳楼,死了。
他要躲几天。但又有另一件事令他躲闪不及:他的废物弟弟在学校被人打了,命在旦夕。父母怒大儿子不争,爱小儿子心切,下令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把打你弟弟的渣滓找出来!
打人者,彭昱畅。他在本片里的表演,可堪忍辱负重四字,是另一大惊喜。他眼下的人生可以总结为一个字:烂。
家不成家,因受贿被开除在家的瘸腿父亲,顿顿小酒,屁本事没有,一天天就知道撵儿子走;他在当地最烂的中学念书,到处是章宇弟弟那样的烂仔横行;他还有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朋友,被章宇弟弟欺辱却想息事宁人,他为之出手,结果搞出了人命。
另外两条线,一个是痴恋学校教导处副主任的少女,一个是被子女往养老院推的老人。
以点带面,四个人背后的四个家庭道尽了一个中国普通家庭可能发生的大部分不幸。这些不幸像条恶狗,紧追不放。
恶狗最终把这几个人围堵到一块儿,逼他们出走。有的走成,有的没走成。在残酷现实的重创下,他们腾空凌虚,无意中达成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去满洲里,看一头一天到晚就他妈坐在那儿的大象。
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会用它的嘶吼,告诉他们生活的答案吗?
在这部影片里,胡波显示出了罕见的雕刻生活的耐心,全片几乎都是由跟拍镜头和虚焦镜头完成。在一段情节里,你看不清和主角交往的人,也看不清主角周围的世界,你能看清的只有主角一个人。
在这样的拍摄手法下,观众将在对人物的长久凝视中,无限靠近人物的内心,同时体察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我们和他们不同,但我们之间又有多少不同呢?
“每个时代的日常其实都差不多,细节稍有不同,你的那点困惑,过一段时间,就都明白了。”胡波借片中教导处副主任之口如是说。
话虽如此,但我们从第一分钟就踏入了一场不明不白的困惑之旅——他们的生活何以崩坏至此?
为了全面展现这种崩坏,影片中还偶尔横加突如其来的暴戾片段,不由分说,不明所以,来去怒气冲冲。
比如,狗咬狗这一段:
老人有儿有女有家,但形同孤寡,靠一条狗相伴度日。一天,遛狗路上,遭一条大白狗攻击,老人的狗当场被咬死。
后来老人无意看到一张寻狗启示,一瞧,正是大白狗。寻迹找到大白狗主人家,老人只陈述了你家的狗咬死我的狗的事实,对方已狗急跳墙:想讹我是吗?前两天我把别人车撞了都没讹成!你怎么证明是我的狗咬死你的狗的?你是不是把我家狗弄死了?
有了这个推断,大白狗主人咬着老人不放,驱车步步紧逼。好一出狗咬狗。
在主线的交复演进和支线的横生枝节中,我们的怕和怒,也一点点被拨亮,随彭昱畅的咆哮彻底燃烧:你是人渣!是狗屎!是最恶心的玩意儿!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生活的暴击,午夜时分,彭昱畅和少女、老人负着累累伤痕,坐上前往满洲里的大巴,去看传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
结尾处,大巴中途停歇,乘客散落车前。胡波以一种奇妙而温暖的方式,将生活无尽的糟烂和黑暗,收束为大巴的前大灯,大灯一亮,如一柄利斧,砍出一条光明之路。那些生活的出逃者在这条路上,踢毽子,驻足,此时惊空一声大象的嘶吼,从每个人的心头呼啸而过。
整个故事,一路看下来,一尿憋到底。开头会需要一点时间,适应它的节奏和设计,到中段彻底浸入,并时常会被颇具大师气象的妙笔惊得目瞪口呆。
胡波用四个小时,讲了关于我们一生的故事。
放映结束,一众主创上了台。李子为让章宇讲话,他背过身,久久转不过来。胡波去世后,他写过一篇文章,叫《胡迁,我惠存这重击》。文章里他反复说,要是前两天我回来时给他打电话就好了。
这次他就说了一句:《大象》是胡波这样被没收了工具的人,开垦世界的方式。
穿白色外套的是章宇
希望《大象席地而坐》有一天能够院线上映,我们到时候都去胡波开垦的世界里,听听那大象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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