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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张建国 摄影丨刘文明
在我客居的地方,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一条溪流。溪的两边奇石突兀,翠竹丛生,傍晚,会使人想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天长共一色。”那景似乎入了画,那画又分明是鲜活的,流动着,晕染着,变换着。对着小溪看久了,注意到有一个人,偶尔在早晨,迎着丈高扶桑爬过那溪桥。说是爬过,是因那桥,用两棵人腰粗的苦楝木横跨溪岸,方便人们来回走动。如果是胆子小,又不肯转远路走石桥,也只能这样胆颤着过往了。下午,那人又向着落日,在红色的余晖里,在苦楝木桥上,从那边爬到这边。那早晨爬过去,落日爬回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九十多岁的老李。他双腿的力量,已不能支撑他走过这四米多的木桥。使我倍感奇怪的是,来回两手空空的老李,费这些劲,冒着危险,到底在做什么?那个午后,我走上小木桥,不为潺潺的流水而来。过了溪,沿一条杂草丛生的陌路,向着那不远的松林寻去。我知道,那是一片墓地,老李分明就是去了那地方。那是阳光很好的四月天,一片一片刚插好秧苗的稻田,淡淡的绿,在波光里轻轻摇曳。忙完农活的人家的老水牛,在荒芜的塘地,悠闲地窝在小水坑内,咀嚼着反刍的食物。有水牛的地方,就有白色牛背鹭,细的腿,尖的喙,曲的颈,如是水牛的情人,形影不离。之所以对老李印象深刻,是因初识在水田泥泞里,他一手扬鞭,一手扶犁,被那力壮的水牛,在泥水里拖得呼呼地跑。很难相信,这是八十八岁的老人。命运总是这样的难测,他不只是能干庄稼活,且能生娃;抱着传宗接代的信念,奔着生男孩的方向生。生一个是女孩,再生一个还是女孩,这有什么!还年轻。老婆说:“拼了这条不值钱的命,也得给老李家生一个带把的。”种瓜点豆,春种秋收。老李老婆,在希望中肚子大了,在失望中肚子小了。一个希望叠着一个失望,老李家中间夭折了两个闺女,这样的事在那年代也是习以为常,于人生的苦难长河里并非特别悲伤。就是这六个闺女,也有三个没熬过闹年馑,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毁了全村的稻谷,紧跟着是全国性的饥荒年,他们村这一年就减少了四成半的人口。第八个闺女出生后,羸弱的老伴哭着说:即使老婆不生了,要一个男孩的愿,始终没断。听人说,山那边的山那边,有个傻女人不知父的私生子。家里人做主,给刚出生的小男孩觅一户人家。那家人说,孩子刚出生十天。因为娘傻,怕传染傻病,也就没敢让孩子吃奶。喂米粥活命。他俯下身,拽拽孩子的胳膊,扥扥孩子的腿,觉得有劲。打开包了孩子的衣物,瘦小的人儿有一只肥鸟,他抚摸着笑了。就因这多余的肉--延续香火的根,致使每一个女儿的出生,都曾让他万念俱灰。他留下二十元钱,说是给孩子他娘,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千恩万谢的,避开傻娘,抱着孩子就走了。这生死离别,断不能让傻娘见面的。她对世事傻,爱孩子的心不傻,就如那狗那猫的舔犊之情。老李给抱来的孩子取名旺儿,寓意人旺财旺。那日子虽没过得蒸蒸日上,却也劲头十足。旺儿长到十岁,才把那放风的裤裆缝上,也就缝上了村里人打趣的嘴。老李家三个姑娘,在父母溺爱旺儿的光阴里,渐渐地与父母生疏起来。她们觉得父母太偏爱这个养子,丁点活不让干,好吃的都是这宝贝儿的。特别是熬渡荒年的日子,老李夫妇为了保旺儿,差点饿死几姐妹。这也难怪孩子们有意见,哪一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宠爱。她们一天长大一天,对父母的情,一日淡过一日。随着出嫁的唢呐声远去了他村,嫁出去的心再也回不来了。出阁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鲜有回娘家看望父母。到了旺儿说媳妇的年龄,老李犯愁了。虽说旺儿五大三粗,傻也不傻,却也不是太灵醒的人;最要命的是那阴阳眼,任谁见了都不清楚--他是盯着人间风花,还是笑看天上雪月?老李把毕生的财力用来给旺儿盖房,房子建好了许多年,旺儿一直成不了家。万般无奈之际,经媒婆撺掇,娶了个傻女人过日子。自傻媳妇进门,算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男孩有,女孩也有,如那藤上的葫芦,九个。孩子多了,也招人喜欢,这是说的别人家。老李眼看着满院满街乱跑的孩子们,被最后出生的小孙子,一泡尿浇灭了心口残存的火苗;这些个孙子孙女们的智商,都随了他傻娘。在末庄最壮观的就是旺儿这一家了,出门浩浩荡荡的,如在街道上放牧般成群结队,常常引来众人围观。特别是冬日农闲时,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归来。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寻点乐,打发这寂寞无聊的光阴。自然的,村里婆娘们的目光,便聚在了这一家傻子身上。然后,人们兴致很高地问了细节,惹得众人心满意足地都笑了。聪明的人们,时不时地在傻婆娘的世界里寻点快乐。这快乐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老李虽然有了儿,似乎是名义上的事,并未兑现什么养儿防老。懒惯了的旺儿,除却找老李要米要钱外,从未问过养父的死活。无论老李做什么样的农活,旺儿都是见如不见,老李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岁月如同那流动的溪水,流来又流去了,把老李流向中年,流向末年,流向这阴沉的墓地。当我看到老李时,他躬身在土坑内,正用铁锹在做最后的修正。我走近他,他两眼昏花得已认不得人,只知道来人了,却模糊得难以辨认。他停下手中的活,把铁锹横在坑口,半倚半坐地望着我,落寞地笑笑。“你这是--准备后事?”这是个不用问的问题,我还是问了。“唉,老伴就要走了,她说我给她做的’房子‘住着踏实。”老李说这话时,似乎很自豪,他并不埋怨自己老伴的糊涂;老伴已经糊涂的,不知道老李掘不动一锹土了,可老李为了老伴的心愿,还是拼尽了最后的一把力气。老李抚摸着墓穴的四壁,接着说:“这是我为老伴建的,最后的房子了。”老李转着弯曲的身子,指着四周荒草下的坟头,“你看,这个是爹,那个是爷爷......,我的先人都埋在这里。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祖祖辈辈在这里安家,”老李望着一块块墓碑,说:“人一躺下,再也没有心事了。”只是眼前的这一幕,着实令人心酸。子孙成群,没有一人能指望。临终临了,老李也终究是活明白了,什么儿!什么女!只不过是名义虚妄。在这薄凉的暮年,陪他走过一世冷暖的老伴,也将要先他而去。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他认为只有把老伴安顿好了,自己才能无所牵挂地告别这个世界。能给予老李慰藉的,也唯有末庄的泥土,昨天长出五谷杂粮,养了他;百年后,埋他的,还是给过他温饱的泥土。出生入死,是每个人逃不过的宿命。对于故去的人,这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林深世远,枕着松涛,安眠在另一个清净的世界里,无得无失,任劫复渡,曾经的希望或是绝望,终将一笔勾销。
作者简介:张建国,生于上世纪60年代,山东利津人。远离城市的喧嚣繁杂,寄情于万顷桔林,过着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生活,现为广西钦州“岭南桔园”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