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查云昆作品 | 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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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交学费,那是天经地义的。于我而言,提起学费这个字眼,总会不寒而栗,甚至可以用恐惧来形容了。
一年级下学期开学后,进教室的那一刻,自己总会提心吊胆。
查云昆,学费带来了吗?这是班主任陈老师进教室的第一句话。起初不甚是严厉,但总如一块巨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大气不敢出一口,低垂着脑袋,双手紧紧捏着衣角,心在胸腔里“砰砰”跳个不停,双眼噙着的泪花,热热的。
没,没有……轻微的几乎只能我自己听得到的蚊子般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我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双腿如踩棉花般,深一脚,浅一脚的地走上讲台,把村公所出具的减免学费证明交给老师,垂着脑袋回到座位上。
陈老师用眼快速扫一下就放到桌面上。他双手撑在课桌边沿,犀利的眼神盯着我。上学期你就交了减免学费的证明,怎么下学期还要交?两元五角的学费不就是两公斤肉钱,你家真的那么穷?不久前我还听说你家杀猪过年了。你家穷还杀得起猪?
老师话音尚未落定,原本静寂的教室里便有了哄笑声,还夹杂一两声尖锐的口哨声。羞赧,让我涨红了脸,脑袋垂得更低,恨不得立刻找地缝钻进去。
上学期开学不久,我提交了减免学费的证明,陈老师到镇中心学校帮我申请。学费是减免了,可发不到语文和数学课本,上课基本是听的天书。
我起初总会把身子凑近同桌看他的课本,可同桌嫌我家穷,穿的又破又脏,不给我看课本,还故意捉弄我。他把书凑到我面前,待我试图努力看时,他又快速把课本合住。我急了眼,趁手就给了他一下,不巧被正在黑板上写字的陈老师发现了。
我吓得脸都白了,指头般大小的粉笔头瞬间便砸在我脑门上。尚未缓过神来,黑板擦也击打在我的左脸。沾满白色粉笔灰、方正清晰的黑板擦印满我的半边脸,像极了唱戏的丑角,遂引起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
陈老师疾步走下讲台,提着我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般把我拎上讲台,让我伸开脏兮兮的双手,抓起讲桌上的细竹条,重重地击打我的双掌,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只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的份,不敢哭出声来。
掌心红得充血老师方罢手,我呢,则被罚站在门边听课。放学后,打扫教室的活儿又让我给揽了。
尽管听的是天书,所幸期末考试没捡鸭蛋回家过年。语文20分,数学19分,全班倒数第一。父母也没责罚我,他们最大愿望不是望子成龙,而是我多少能识几个字、能多少会算点账就行,这样,年底贴门联不至于倒贴错贴、算起账来倒头不到尾的让人笑话罢了。
看到同学们翻着新发的课本,我的心都是酸酸的,连做梦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课本。醒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恨自己穷得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花的父母。可家就是这么一个家,要怪只能怪自己投胎错投了人家。
就在陈老师将证明揉成纸团丢在纸篓里的一刹那,我懵了,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求来的减免学费证明就这样成了废纸。
眼泪禁不住流出了眼眶,在老师的呵斥声中,我只能默默淌眼泪,不时地用脏兮兮的衣袖去揩挂在脸上的泪花。
晚上放学后,全班同学都走空了,我像一只黄鼠狼,从离教室不远的蹩角处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待周边团转没人后就烟急火燎地跑向值日同学倒垃圾的地方,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翻将起来,找到被老师丢弃的纸团后疾步离开,在无人处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并垫在大腿上抹了一遍又遍。
回到家,坐在门外吸烟筒的父亲问,证明交了没?我不敢吭声,只是从破旧的书包中拿出脏兮兮、皱巴巴的证明递给他。
父亲看了那张又皱又脏的纸,二话没说,将烟筒靠在门边,快速起身,揪住我的衣领,重重的巴掌便落在我稚嫩的屁股上,疼得直咧嘴。我想哭,但不敢哭,空余一肚子的委屈。
你这个怂胞,你给是不知道?老子求爹拜妈,就差给人下跪当孙子才弄到的,你竟然不交给老师,还弄得又皱又脏!明早再不交,看我怎么收拾你!眼球充满红血丝的父亲怂对我。
当天晚上,我躲在被子中捂着嘴巴抽泣,泪水顺着眼角打湿了枕头。
第二天早上,老师再次催要学费,我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将证明拿给他,他看都没看,抓起就撕成碎片丢在地上。
站门边去!老师嘴角滚出的这四个字如一个响雷,炸得我双耳“嗡嗡”直响。脑海一片空白,怎么起的身到门边站,我不知道。
要命的是,课间休息时节,没老师的允许我不敢擅自离开原地,被小便憋得全身痉挛,浑身上下不自在的那种窘态至今都无法用言语表述。第二节课课间,实在憋不住我便尿了裤。小便冲湿了裤筒,顺着大腿根部滴淌到没有后跟的鞋上,浸透鞋帮流到地板上。
陈老师,查云昆尿裤子了!坐在第一排中间的班长喊了起来。正在板书的老师转过身来,用拿着粉笔头的右手指着我,滚到外边去!
上课尿裤成了同学们的笑柄,考试倒数第一本就让我没了回嘴的底气,不论同学们怎么嘲弄我,我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卑微、懦弱的烙印刻在心头,并深入到骨髓。
放学回家,父亲再次问及证明的事,我怕挨打,便撒了谎。
在父亲心里,只要我把减免学费的证明交给老师就万事大吉了。可他哪知道,我被老师催要的接连逃了三天的课,加之我是老师眼中可有可无的东西,老师不想过问,也懒得管,更不会家访找父母。
不知是村中哪个缺德鬼把我逃课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重的多。
得知真相后,父亲亲自找到陈老师,低声下气地求宽限交费的时间。为让我有课本读书,父亲厚着脸皮去找村中先我年级学生的家长,给人家帮工做农活为我换其子女淘汰下来的旧课本。
有了课本,加上长期的屈辱,让我倍加珍惜读书的一切机会。一年级期末考试,我摘掉了全班倒数第一的帽子,期末考试竟然排在全班第五名,着实让老师刮目相看了一阵子。自此,老师对我也慢慢有了好感,原先戏弄、欺负我的同学也一改常态。
四年级时,学费已涨至三元六角,可我家还是没能力交学费。记得当时的班主任姓朱,他催要了几次后就再也没有跟我要了。
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朱老师破天荒地给我发了新课本。是朱老师忘记了还是他帮我垫交的学费?我不得而知。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课本,我接连好几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觉,用废旧报纸精心地给课本包了壳。
小学毕业,我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陆良五中。五中是全镇最好的中学,学校也只招一个初一班,从全镇小学毕业统考的成绩中挑选了成绩排名前40的学生录取。
让我再次梦魇的,是学费竟然涨到四十四元,全班也只有40套课本。记得在我报到的头一天,母亲为了凑钱给我交学费,很早就起了床,摘了两大竹篮又红又新鲜的辣椒挑到集市上去卖。从早守到晚,饿了一天肚子就卖了九角五分钱,相较于四十多元的高昂学费,这无疑是杯水车薪。
因我无钱交学费,被插班的同学抢了先,领了本该属于我的课本。更为不幸的,是自那年起,全部换成新教材,前年级学生用过的课本于我而言,已再无任何价值了。
看着同学们翻着新课本,我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庆幸的是,同桌杨刚善良且很有同情心,不因我穷而嫌弃和鄙视。上课时,他总会把课本放在课桌中间两人看。做完作业后,他也会把课本借给我。
终归没有属于自己的课本,我就如一早产儿,先天汲取的营养不足,初一上学期期末语文考试,默写题是汉乐府《江南》的后四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结果我记成了“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白白地丢掉了4分,100分的语文只得了59分。这是我读书生涯中最难忘却的憾事。
转眼间,女儿小雯已就读高三了。从小雯上幼儿园起,每个新学年,我都会早早地把她的学费准备好。小雯每次发到新课本,我也都会第一时间翻看。起初,她很是不解,直至我向她讲述我读书愁学费的酸楚历程,她总会主动将新发的课本拿给我。
作者简介:查云昆,笔名厚重少文,云南陆良人,中国散文学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作家摇篮》《西部散文选刊》、人民公安报、山西晚报等报纸杂志。文章先后在“中国散文年会”、新视野杯“人与自然”全国散文诗歌大奖赛、“我的西湖记忆”、第三届“云南省金盾文化奖”等征文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