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西大街||蒙志军
作者:蒙志军
我坐公交车在水门桥南站下车,然后右拐进入西大街,西大街跟相邻的东大街一起,构成清江浦最具历史沉淀感的商业街区。有电动自行车飞速而过,偶尔还有小汽车在并不宽阔的街面上缓缓驶过,为避让两边的行人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稍作等待。行人不是很多,有的踽踽独行,有的三两相伴,都很闲适。跟人头攒动的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相比,这里算不上热闹。但这里是清江浦数一数二的旧街区,更有我俯拾皆是的曩时记忆,对我有着别样的意义。我径直往西走去。
路两边的房子都是不很高的楼房,看上去并非簇新的那种,但年代也不久远,跟四十多年前比却有很大差异。那时我从大闸口的家中往淮阴中学去读书,天天经过这条街,街边多是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是铺面,药店、杂货店、食肆和米铺占去大半,那些店铺的门板、地面、楼梯及承重的梁柱都是木头的,木头的表面涂着赭红的油漆,时间久了,油漆还会起皮,加之风吹日晒、尘垢油腻赠添的质感,都好像几代传承的旧物件。所有这些都增添了这条街古朴的文化气息,令人想起明清时期因为大运河漕运功能而带旺了的清江浦马似游龙车如流水样的繁华。
而今,街面还是街面,店铺还是店铺,只是非复旧时古色古香的气象。除了房子的变化外,米铺和杂货店早已不知所踪,倒是多出了不少成衣、首饰和化妆品的店铺,似乎昭示着当下追逐时髦的人们在社交场合更看重衣香鬓影和钏动钗飞。街区仅存的旧时痕迹是路沿上的行道树,那些悬铃木四十多年前就立在那里,夏天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照在街面上斑驳而零碎,暮秋时节,被树叶筛虑过的雨点似乎带着更多寒意。而今的树比过去更加粗壮高大,树梢远在路边楼房的楼顶之上。苍老的树形让人想起阅尽世态炎凉的长者。悬铃木就是人们常说的法国梧桐,在岭南少见,但长江一带城市多有种植,景观和遮阳大概是这种树的最大功能。之所以称其为法国梧桐,是因为树叶与梧桐树的叶子颇为相似,实际上跟梧桐树并无亲缘关系。据说最早的悬铃木,由法国人引种在上海的霞飞路,使一条原本笔直透亮的商业街,掩映在浓郁的树荫之中,增添了这条街的神秘气氛。霞飞路就是而今的淮海路。西大街的悬铃木或许没有霞飞路的名气大,却也见证了清江浦很长的一段历史。我在法国的赛纳河边和香榭丽舍大街见过排列整齐的悬铃木,但看上去并不比西大街上的树龄更长。树将世界分开两边。一边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光秃裸露,另一边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葳蕤蓊郁。
街的左侧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像是社区公园,周边的民居也都是不高的楼房。楼房的底层有卖面包和火腿肠的店铺。记得许多年前这里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往东迤逦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巷子里并没有酒坊,巷口倒是有一档水铺,水铺不卖井水或者自来水,而是卖开水的。当间一台七星灶,灶上中间一口大锅,周围六口小锅,锅的内侧积有很厚的水锈,呈乳白色,偏黄,灶底的火都用在六口小锅上,大锅只吸收些余热。七星灶想是跟阿庆嫂茶馆里的别无二致。买水的人将暖水瓶放在灶台边上,铺主用铁皮漏斗搁在瓶口,再用舀勺往瓶里灌开水,一两勺就满了。暖水瓶内胆是保温玻璃制成的,外壳则有竹编的,也有铝合金或者塑料制成品。早晚买水的人多,队伍有时排到远处。我在冬季的夜晚路过时,借助西大街的路灯,会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排队人的棉帽上或者包裹着脸面的围巾上,有的人蜷缩着身体,有的人在雪地上跺脚取暖。那景致许多年后还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水实际上是一种尺度,有时候度量世界的温暖和寒冷,有时候度量人心的清纯和混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而今人们在家里用电热壶煮水,几分钟的事情。水铺这行当,怕是再没有兴旺的时候。像水铺一样,不少行当都在西大街消失或者式微。不胜诸多业态凋敝零丁之叹。
大街右边的一条巷子还保留着,巷子就是繁华都市里被房屋包围且局促的道路。我往巷子里走去,跟街面不同,巷子里有不少旧建筑,都是低矮的民居,稍显湫隘尘嚣。连排的屋子与独立的院落杂处,像极了北京的帽子胡同。往前走,一排青砖灰瓦的建筑横在巷子上,中间有一条过道,连接着巷子的两端。过道那边,单门独户的院落多起来。对面走来一位长者,我向他请教带过道的那幢房子是不是古建筑,他说谈不上古建筑,大约是文化大革命之前建的,他说得不是很肯定,我相信不存谬误,那房子尽管顶上的小瓦片已经发黑,墙上的苔痕石泐也清晰可见,但缺乏古建筑的诸多装饰。我又问他为什么这里院落多过别处?他说这里原来是老清江市的机关家属院,至今没有拆迁过,都是积存的老房子,房子的旧主人大多过世了,要么被子女继承,要么产权已经旁落。长者微胖,风霜密布的脸上写满真诚。我听他讲话不是淮安口音,便问他桑梓之地。他告诉我他是南通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卜居此地,后来娶妻生子,就扎下根来。我想他居于此处,恐非筚门圭窦的小户人家,还想探个究竟,但欲言又止。他看出我的意思,就指着一处有少许颓破的院落跟我说,他住的房子不是自己的,是岳父的旧居,岳父曾忝列清江市市领导之属,我再问他老泰山的姓氏,他说姓薛。我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官位显赫,而是因为薛家公子也就是眼前长者的内弟,不啻学霸式的人物,当年恢复高考时参加考试,未被录取,第二年他放弃高考,直接以同等学力在研究生考试中蟾宫折桂,上了地处南京的学校,而后又去北京读博士。长者告诉我,薛公子获得博士学位后入伍,曾为军界高层做文字工作,又任过两个驻外使馆的武官,而今在国防大学任教授。我对薛姓人士多有好感。薛仁贵东征高丽,西挡突厥,为大唐王朝三箭定天山,神勇收辽东。薛宝钗冷艳欺雪,秀色可餐,恰如四月洛阳花,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知薛公子跟他们可有亲缘关系。
黄昏落满西大街。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黄昏在街上的第几次降临,也没有人能告诉我降临之后的黄昏又去了哪里。行走于街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是在历史的缝隙中一闪而过,而街道本身留在了历史中。我常常琢磨西大街究竟是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西大街是伪装成街道的文化。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