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湾|沈俊峰|乡村的疼痛|朗读版
2009年10月的一天,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奶奶以94岁高龄去世。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家门口的通惠河边傻傻地望水,一时怔住,真的傻了。翌日,我便赶往乡下。自五六岁随父母离开家乡以后,我曾经回过乡下几趟,但是记忆还是停留在改革开放之初。现在,我踏入淮北平原的这个村子,才真切地意识到,我认识的许多老人早已经悄无声息地过世了,而许多陌生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世界,青壮年男女都去城里谋生了,所以,我基本上没有见到什么熟人。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那些站立在我面前的同辈人,也大都面目模糊,似是而非。不禁感叹岁月让人一天天地走样脱形。
话语中,我问到住在村西头的三老爷,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他们告诉我:死了多少年了!
心下凄然。
说实话,三老爷活在我心中的理由,更多的是因为西瓜。他那一年种的西瓜一直鲜活生动地生长在我的记忆里。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那些西瓜愈来愈沉,让我几乎承重不起。
那年夏天,我的家乡持续干旱,天像一个烙饼的大鏊子倒扣着,烤得人畜无处躲藏。狗拖着长舌趴在树阴下,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劲了。土地裂了口,庄稼被晒得蔫头耷脑,田野似乎冒了烟。柏油马路晒化了,那些柏油会把行人的鞋粘掉,偶尔一辆汽车跑过,撕扯路面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像塞了一把麦芒。
太阳当头,村民都躲着太阳不下地。不是怕热,乡下人从来都不怕热,而是有水也不敢浇庄稼,怕把庄稼烫死。只等太阳落下,或是太阳还没有出来时,才忙着上地去抢水。那是最忙的一个夏季,乡亲们将护村河中残存的水,一担担挑去浇庄稼。
三老爷挑着两只木桶,每天都给自留地里的西瓜浇水。他无儿无女,和老伴住在村西头的两间土坯房里。我们格外关注他,是因为其他人家的地里都栽了姜、葱、豆角、茄子、辣椒等等,唯独他栽的是西瓜。
晚霞满天之时,三老爷独自挑着一副铁箍的木桶,慢慢地挑水,然后慢慢地浇水。那个暑假,住在乡下的我几乎天天看到他那样,几乎成了经典动作。夜幕降临,我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三老爷出大力、流大汗,天天伺候那些西瓜,似乎比对自己的老婆还上心。西瓜慢慢地长大了,三老爷就在地边搭一个瓜棚,住进去看瓜。他将马灯挂在棚檐上,引得蛾子四下欢飞。说实话,自从三老爷的地头搭起了瓜棚,在我们的心里便充满了神秘和诱惑,目光会时不时往那里瞟。眼看着西瓜快要成熟了,三老爷几乎白天黑夜都在瓜棚里,寸步不离,三顿饭都是老伴送到瓜棚。
一天深夜,我被一个巨大的哭声惊醒了,吓了一跳。仔细辨别,发现那是三老爷在哭。那凄惨的哭声就出自于他的喉咙,绝望、悠长、浑浊、嘶哑,像一头老牛发出的压抑许久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
三老爷是怎么了?
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个男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发出了那么巨响的、几近绝望的哀鸣,实在是惊天动地,震动了整个庄子。那声音像一块碎玻璃碴子,无声地刺进了我的骨头里。说实话,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那声音还一直深深埋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会浮现出来。那是我对生活艰辛、对人生绝望的最初的感受。我曾经想忘记,却忘记不了。我知道有些人和事是难以忘记的。
清晨,我去了三老爷的瓜地,竟是遍地狼藉,残红的西瓜瓤和绿莹莹的瓜皮撒了一地。三老爷正把一个大筛子放在地上,然后搬起一个大西瓜,在瓜蒂处轻轻一按,便烂了一个拳头般大的洞,一倒,只听哗啦一声,西瓜瓤全部变成了水,猛地冲下来,筛子里只剩下黑黑的瓜籽了。已经哭累了的三老爷满脸阴沉,一声不吭,慢慢地收拾着瓜籽。一百多天的辛苦和汗水,只换来了这些瓜籽,那是何等的绝望啊!我的心情很难受,默默地帮着三老爷端着筛子,收拾西瓜。做着眼前的一切,他对我似乎还有点歉意的笑容,因为没有一个西瓜可以吃了。在我看来,那笑比哭难看多了。
乡村里几乎没有秘密可言,茶余饭后,我很快就知道了真相。有一天,三老爷赶集时碰到公社一个干部。那干部告诉他,外地有个经验,西瓜快成熟时,在瓜蒂处打上糖精水,西瓜就会很甜。公社干部言之凿凿,三老爷信以为真。回家后,他果真就给西瓜打上了糖精水。那些西瓜在接受了糖精水以后,外表并没有什么变化,谁知道里面已经烂了呢?
三老爷成了方圆几十里老少爷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料,甚至还有人编成了顺口溜:“三老爷搞革新,种的西瓜打糖精,糖精水真正甜,一地西瓜全烂完。”后来,顺口溜就变成了童谣,被孩子们传唱了很长时间。
西瓜事件对三老爷是个沉重的打击,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了。现在想想,他要承担多么巨大的经济损失,还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精神重负呀!
痛惜之余,乡人曾为三老爷分析原因:如果他不轻信道听途说,如果那个公社干部不信口开河,如果有科技人员指导……悲剧或许就可避免。然而,三老爷毕竟只是一个没啥文化的农民,又处在那样一个落后的特殊年代,何忍责怪他太多?
自此,我对西瓜有了特殊的感觉,知道一个西瓜长成的不易。有一年,西瓜卖得太便宜了,我知道瓜贱伤农,那个夏天,我几乎隔几天就会拿个蛇皮袋去买西瓜。来了朋友不给喝茶,只让吃西瓜。在我心里,那些西瓜就像是三老爷种的一样。
不少画家喜欢画一块石头、几株瘦竹,然后龙飞凤舞题上郑板桥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其悯农情怀让人赞叹。“悯农诗人”李绅“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的诗句,更成为后代悯农的样板。然而,这千古绝唱只属于布衣时的李绅,他为官后据说就变了颜色,“渐次豪奢”,一餐耗费多达几百贯甚至上千贯,尤喜鸡舌,每餐一盘,需活鸡三百只,院后宰杀的鸡堆积如山。
三老爷早已作古,他的模样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是三老爷挑着水桶的样子,给西瓜浇水的身影,他对我的歉然一笑,那只剩下瓜籽的西瓜,我却时常会忆起,尤其是他夜深人静之时的惊天动地的哭声,更是让我无法忘记。
我想,不忘,不忘记,这不仅是一种善、一种品质,更是一种动力、一种责任吧!
沈俊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美文》等多家报刊,入选《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中国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在时光中流浪》。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
韩刚
话剧演员、影视制片人
代表作:《红高粱》《功勋》《恋爱兵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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