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都在琢磨手术:从“谈搭桥色变”到“亚洲第一刀”
从华佗的麻沸散,到扁鹊的四诊法,人类文明史上许多伟大的发明均与医学相关。为救人于病痛,一代代医者奋力创造着一项又一项医学奇迹。北京安贞医院心脏外科六病区主任顾承雄就是这样一位充满创新智慧的医者。
在这些“神技”助力下,被誉为“亚洲第一刀”的他,同时也是一名发明家,个人拥有30项首创的医疗创新技术。由他主刀的心脏外科手术至今已超过2万例,其中冠心病外科手术17000余例,手术成功率高达98%……
手术室里,伴随心电监护仪持续发出的“嘀……嘀”声,顾承雄指挥护士开始操作仪器,为所搭的桥血管测试流量。此时,数据显示,患者的桥血管搏动指数及其流量均在正常范围内。这意味着手术成功了!此时,距离这台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手术核心操作开始,仅过去了不到半小时。
“他的手术不仅速度快,而且术中出血少,创口缝合技术精准。做得太漂亮了!”
说起顾承雄,凡是亲眼见过他搭桥手术操作的国内外同行,无不交口称赞。人们很难想象,在20多年前,这位大师级的冠脉搭桥高手,也曾有过“谈搭桥而色变”的青涩岁月。
所谓冠脉搭桥术,就是用自体血管连接在狭窄的冠状动脉远端与主动脉之间,建立旁路,使血液从新的“桥血管”中流过,供应缺血的心肌。
这座“生命之桥”,初“架”之时,异常艰难。那时候,冠脉搭桥术对国内心外科医生而言,还是提起来就头疼的新技术。
不仅病人怕搭桥,医生头也大,心外科医生一听说要做冠脉搭桥手术,头一天早早就要睡觉,第二天起床后连早饭都要吃得格外饱,因为一台手术一做就是十几个小时,结果却往往并不乐观。
1994年,哪怕是国内较早引进冠脉搭桥手术的北京安贞医院,总共也才做了13例冠脉搭桥术,其中大多数还都是邀请国外医生完成的,手术死亡率高达38%。眼看着生命一分一秒流逝,却救不回患者。这种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顾承雄。
1994年,35岁的他远赴意大利米兰圣多纳多医院,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学习欧洲先进的冠脉搭桥技术。
他有幸师从当时全欧洲做冠脉搭桥手术的第一高手梅尼康蒂教授。当时,这位心脏外科医生几乎享誉全球,由他经手搭的每一根桥,平均用时6分30秒,准得像是走表一样,成功率更是高达99%。
老师每次上台,仅完成手术关键部分的操作,在这不长的时间里,顾承雄每一次都不错眼珠地仔细观察,从每根桥的搭法,到每一次进针出针……他努力将每一个动作和细节记在本上,印在心里。
在冠脉搭桥术中,开胸取乳内动脉,是手术的第一步,也是一项对外科医师要求很高的技术。乳内动脉极细且脆,直径大约只有2毫米,取血管时必须防止损伤,在血管吻合时,既要让米粒大的吻合口保持通畅,又不能直接钳夹……
在意大利时,顾承雄的第一台手术就是从取乳内动脉开始的。他深知,自己一旦失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上手的机会。于是,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地操作,尽可能做到最好……在意大利的半年时间里,他一共取过70多条乳内动脉,无一例失手。
渐渐地,作为手术第一助手,顾承雄每天要上三四台手术。从取乳内动脉、取静脉、建立体外循环、拆除体外循环,到关胸缝皮……许多操作都要由他一人完成。
天天泡在手术台上,顾承雄常常错过吃饭时间,有时一顿早饭一直撑到夜里。国外饭馆都关门早,有时实在饿得不行,他就从冰箱里拿几个冷馒头,就着热水凑合一顿。求知若渴的他,凭着这股子“拼命三郎”的干劲儿,坚持了半年时间。
回国时,他体重掉了十几斤,可心里想的却是:这点辛苦,若能换回更多患者的生命,值!
1995年,顾承雄带着自己花3000多美元购置的搭桥器械回到祖国,开始主攻冠脉搭桥手术。
科技发展需要原创动力,医学亦然。对顾承雄而言,创造力是激发生命活力的血液。
在不少冠脉搭桥术中,开胸取乳内动脉是避不开的一项基本功。深知这一操作的难度,回国后,顾承雄尝试自己画图、设计出一种冠状动脉搭桥术的辅助器械——获取乳内动脉的胸骨牵开器。
这一医疗器械在填补国内空白的同时,大大提高了手术成功率。很快,由他发明制作的胸骨牵开器不仅拿下了国家专利,还被一家公司相中,转化成了商品,在全国许多医院推广应用。这款红极一时的胸骨牵开器,在北京安贞医院一直沿用至今。
回国第一年,顾承雄做了37例冠脉搭桥术,成功地将手术死亡率从38%降到4%以下;到了1997年,由他主刀的冠脉搭桥年手术量已经过百;1998年,他又创造了连续189例冠脉搭桥手术无死亡的纪录……这在当时中国心脏外科领域,是非常令人震惊的成绩。
当手术经验积累到足够丰富时,擅长钻研的顾承雄又萌发了新想法。
当时,借助体外循环进行冠脉搭桥手术正处于国际主流。手术中,患者心脏处于停跳状态,医生会借助体外循环机将人体的静脉血引出体外,进行人工气体交换、温度调节和过滤,再泵回人体内……
然而,这项技术除了止血困难,还给患者体内注入几千毫升的溶液,患者身体要经历降温、升温的过程……手术时间长不说,还一直处于心脏停跳的休克状态,有可能给患者的脑部、肺部以及其他多脏器带来损伤。
“能不能在患者心脏跳动情况下,用更小的生理创伤来完成冠脉搭桥手术?”顾承雄开始了新尝试。
当年,医学界对医疗器材的使用还没那么严格,顾承雄开始尝试制作“心脏固定器”。他找来一种比较粗的电线,手工弯成直角压板一样的形状。这个简易的纯手工版“心脏固定器”,可以在手术中将患者的心脏进行局部固定……
就这样,1996年10月,他用自制固定器成功地为一名单支冠脉病变的冠心病患者完成了全国首例非体外循环下的冠脉搭桥术。
“有了这个'心脏固定器’,在开胸手术中,就能让心脏位置相对固定并减少心脏跳动对手术的影响。手术过程无需再给病人'放血’,只经历开关胸就可以,手术效率得到了明显的提高。”顾承雄说。
1999年,这一技术在安贞医院推广应用,一时间,采用非体外循环下的冠脉搭桥术一度占全院此类手术比例的70%至80%。如今,北京安贞医院最多一年可以做5000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位居心脏外科单中心世界第一。
“如果把心外科比作武林,顾主任绝对算是心外江湖中的绝世高手。”
这是学生们给顾承雄的评价。顾承雄一天最多连做9台冠脉搭桥手术,最多的一次搭了9根桥,最快的一根搭桥仅用时2分30秒……事实上,由他创造的许多纪录,至今无人能破。
做心脏手术,医生不单要有一手“绝活儿”,还要有争分夺秒、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连上9台手术那天,顾承雄从早晨8点一直站到第二天凌晨4点。当最后一个病人被送到医院时,他已经非常疲惫。那是一名做支架手术时突发血管破裂的患者,当时已出现急性心梗。
“那种情况必须马上手术。做医生的,绝对不会放着生命垂危的病人不管……”顾承雄常说。
“每一台手术后面都关乎着一条生命和一个家庭。所以,我们要尽最大努力降低手术的死亡率,让患者能活着出去,还能活得很好。”
在顾承雄的办公桌上,总能看到摊开的记事本,上面不仅有绘制精巧的冠状动脉图,还细心地用各种符号标记出病变位置、严重程度、处理方案等。
多年来,这样的记事本他已用了几十本,摞起来足有半人高。用他的话说,患者情况各不相同,只有记录清楚了,才能给患者提供精准的治疗。
有一次,从医院小儿心内科病房转过来一名冠脉长了血栓的8岁男孩。孩子原本是个练武术的功夫小子,身体素质很不错,可突然有一天开始,男孩只要稍微一跑动,心脏就会绞痛……男孩不得不放弃心爱的武术,随父母踏上求医之路。
后来,通过冠脉造影检查,男孩被确诊为川崎病。当时,他的冠状动脉近端出现了瘤样扩张,血管里面都被血栓堵死了,心肌缺血很严重,需要尽快实施冠脉搭桥手术。
然而,男孩的血管只有1毫米粗。在冠脉搭桥术的教科书上明确规定,血管至少要有1.5毫米粗,否则这个“桥”就算搭了也很可能通不了。
病床上的男孩随时可能发生心梗。到底救不救?救!在顾承雄心里,从来没有第二种答案。
手术台上,男孩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跳动着。在2.5倍的手术放大镜下,顾承雄手执堪比头发丝的超细缝合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缝合……别看只有十几针,缝深了容易堵,缝浅了会出血,必须针针精准到位。那次,他一共给男孩搭了两根桥,都非常畅通。如今,当年的小男孩已经在安贞医院随访6年,身体恢复得很好。
生命可贵,留住患者的生命,有时就要敢于医术上突破。
顾承雄曾遇到一位存在冠脉远端弥漫性病变的复杂冠心病患者。这个中年男子的动脉血管就像一大把蜘蛛腿一样,细得很,且动脉粥样硬化使血管几乎变成了实心。顾承雄形容这简直像“大葱”变成了“筷子”,导致“桥”无处可搭。
这种病人放到国内外其他地方,医生们都无计可施。但顾承雄不甘心,他冥思苦想,希望尽一切努力挽救这个生命。
“可不可以让冠状静脉来运输动脉血呢?”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把静脉“引走血流”的功能变为“输血”,就能帮助心肌细胞重获来自动脉血的氧和其他营养,避免因缺血而坏死。
于是,他设计出了手术方案——阻断心中静脉的血液回流,并跟桥血管连接在一起,这样一来,血流方向就倒过来了,饱含氧气的动脉血就可流入供应心肌氧气的毛细血管网里去……在具体操作中,因静脉壁非常薄,如果血流量太大,很容易导致血管壁破损,因此,他还为这种特殊手术制定出可控制的安全的血流量范围值,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
就这样,一台原本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手术被他拿下,患者也在他的手术刀下重获新生。
此后,这一由顾承雄首创的“弥漫性冠脉病变的桥血管末端吻合”新技术,开始用在许多复杂冠心病患者身上,至今已有300余例患者接受了这一术式,患者5年生存率高达90%。这项“顾氏”技术还被编入欧洲心血管病外科方面的专著《ARTERY BYPASS》一书,分享给全世界的心脏外科医生。
这些年的职业生涯留给顾承雄许多印记——手臂上泛黄的特殊肤色,是被碘伏消毒液长期浸染而成;长年戴着手术放大镜在无影灯下手术,他的视力受到一定损伤,早早就戴上了老花镜……
今年61岁的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却始终放不下他钟爱一生的手术台。
他每天依旧步履匆匆,奔走在门诊、病房和手术室之间。空余时间还要读文献、写论文,带着学生们埋头做课题……就连晚上做梦,他还在琢磨手术中的难点,想着搞点发明创造。
最近,他又投入到一项有关移植静脉桥血管分子墙技术的研究中。
在冠脉搭桥手术中,按照一般规律,静脉桥的10年通畅率往往只有50%左右。这意味着,冠脉搭桥手术10年后,患者的“静脉桥”有50%的概率会堵掉。一想到自己的患者中年龄最小的仅有8岁,顾承雄就很揪心。
静脉桥为何易堵?因为静脉只能承受几十毫米汞柱的压力,一旦被放到一百多毫米汞柱的压力环境里,静脉就会被迫扩张。同时,为克服不断增高的压力,静脉壁里的平滑肌细胞会增生,使得静脉壁变厚,最终将桥血管堵死。
冥思苦想后,顾承雄突然有了灵感——导致静脉堵塞的“始作俑者”是血管壁强度不够。那么,如果能挡住静脉周围悄悄“蔓延”过来的毛细血管,同时增强静脉壁的强度并灭活部分有增殖潜力的平滑肌细胞,就有可能提高“静脉桥”的远期通畅率。
于是,顾承雄想要在移植血管外“砌成”一道分子墙,“这项技术是我们的原创,目前国际上还没有。”顾承雄透露,这个采用特殊配方制作的分子墙技术现已进入动物实验阶段,并且实验效果非常好,预计很快就会逐步过渡到临床研究。
“我们的目标是将静脉桥的10年通畅率提升至90%。”顾承雄说,任何创新技术都要经历考验,这项技术也许要经过10年、20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证明其真正疗效。“也许那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但一定能给我们的后代乃至全世界的冠心病患者带去福音。”
熟悉顾承雄的人都知道,他平时不太喜欢参加学术会。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把更多时间留给患者。他说,医生只有在临床中不断接触复杂难治的病例,脑子还要一直想着怎样去解决问题,创新发明的灵感才会适时出现。
截至目前,顾承雄拥有的国家专利多达40余项,其中“含金量”最高的国家发明专利就有7项之多。这些技术有些已变成产品在临床惠及患者,有的还在纸上趴着,等待有缘人慧眼识真金。
“人不能只为了自己的荣誉、光环和地位做事情,而是应该为了解决一些难题而去努力做事。对我来说,自己发明的技术能被同行认可,又造福了患者,就足够了。”
直到今天,顾承雄仍记得大学时第一堂解剖课上余寿民老师说过的话:别看你们现在个个都是天之骄子,当你们退休的那一天,再回首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有几个人能推动医学事业的进步?只是寥寥无几。
顾承雄很感谢老师当年浇下的那盆冷水,始终鞭策着自己为成为这“寥寥无几”中的一员而不断努力。
来源:北京日报、北京安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