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向东 || 鞋匠王师傅的无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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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璩向东，江西余干人，中学教师。2006年退休后赋闲在家，乐于读书和爬格子，寄人生喜怒哀乐于笔端。曾在璩氏家族西安网和“黄金埠之窗” “赣东乡村”等公众平台发表作品多篇，重要代表作:(散文)《走进秋之七0河森林公园》《雨后茶香思祖地》《重阳洲岛赋》等；(小说)《第二次牵手》《魂断松山湖》等；(诗歌)《相约枫林》《同游干越城组诗》《雾霾愁》等；(考证文章)《侯墓之迷》《试为蘧改璩之说正名》《贵溪暨余干璩氏源流综述》等。
鞋匠王师傅的
无常人生
菜市场斜对面街道拐角处，一柄遮阳伞下，坐着一位干瘦的年逾古稀的补鞋匠，人称王师傅。来修鞋的顾客不少。他戴着老花眼镜，正忙着精心修补各种各样的皮鞋、胶鞋、运动鞋，甚至还有手纳千层底的圆口布鞋。
盛夏时节，宽阔街道上的沥青路面在太阳的烤晒下，蒸腾着灼人的热气，街道两旁的香樟和法国梧桐的树叶纹丝不动。那些舍不得花钱或者无钱在菜市场买摊位的流动摊贩，酷热难耐，都躲在浓密的树荫下叫买叫卖，招揽生意。
王师傅没有去挤占树荫，只有一把遮阳伞挡住头顶白花花的毒热的太阳，但黑中带黄的长方脸上还是不停地流淌着汗水，他时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摘下老花眼镜，拿起黄渍斑斑的白毛巾擦汗。
“想想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老友这同情之下感慨的一问触动了他的隐痛，勾起了他难忘的记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王师傅出生在西汊河东岸边古老的江南小镇上。
小镇只有一条一里多长的老街。狭窄的麻石街道的两边林立着二层髙的砖木结构的楼房，黛瓦白墙，房檐前突少许。整条街道有一种浓郁的古色古香的风韵。街道东边是往来舟楫停泊修缮和集散货物的黄金码头。老街在岁月中完成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之优势，使古镇成了闻名遐迩的集贸中心。
王师傅的父亲继承着祖传的皮匠手艺，在古镇老街开了二爿制鞋作坊。由于皮鞋制作工艺精湛，质量上乘，物美价廉，加上经营有方，即使在解放前的民国乱世，其所产的皮鞋也能畅销于江南各大都市，生意十分兴隆。
皮匠王家富了，经常接济贫苦的街坊邻居和遭遇天灾人祸或揭不开锅的乡邻好友。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初，古镇才开始了分田分地的土改运动。王师傅的父亲解放前在古镇边沿的一处乡下购置了几亩山地以扩大祖坟地的范围，因而被打成地主；又因为开办了二爿制鞋作坊，阶级成分又被划为工商业资本家。罕见的二顶帽子，双重成分，注定王师傅一家难逃厄运。
俗话说，斗米恩，担米仇。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你给别人一碗饭，他会感恩戴德。可是，你若继续给，他就把这些善举当作理所当然了。你的善意，在这些人面前，变成了他谋取自身利益的渠道。一旦没有满足他的需要，他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就开始以最坏的恶意，猜测和怨恨别人。英国作家萨克雷说，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之后又和恩人反目的话，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
可怕的人性的贪婪，是一个人的善意永远填不满的啊！
曾经受过王家斗米之恩而欲报担米之仇的又酸又穷的懒汉史心怀，成了斗地主的急先锋和打手，他抓住土改运动的机会狠斗王师傅的父亲，梦想土改工作队将王家的财产分给他这个积极分子。
那年冬天，灰蒙蒙的天空几次飘雪之后，经常冰冻三尺，特别寒冷。有一天斗地主，王师傅的父亲被迫脱光了衣服，仅穿一条短裤，史心怀竟歹毒地用风车对着他狂扇刺骨的冷水，尔后又用留下了尖锐竹节的竹片毒打他，逼他交出金银珠宝。惨无人道的折磨，使王师傅的父亲最后悲惨地死去。
所购置的山地被分掉了，制鞋作坊也被没收充公了，年幼的王师傅同母亲被迁送到小镇附近的乡村，住茅棚艰难度日。
面对残酷的现实，为了活命，讨口饭吃，王师傅的母亲暗自流泪，极不情愿地改嫁给村中贫农、农会代表歪冬瓜。因为歪东瓜的头颅像冬瓜，长相丑陋，走起路来一侧一歪，所以村民给他起了一个“歪东瓜”的绰号。有了绰号之后，人们只叫他“歪东瓜”，几乎忘记了他的真名。
五大三粗、年近40岁的单身汉歪冬瓜，虽然头脑简单、懦弱，但人比较善良和厚道，干粗重的农活有一把力气。在王师傅母亲的调剂下，一家三口粗茶淡饭，虽然经常吃不饱，但还可以勉强度日。
背负“地主婆”和“资本家太太”双重罪名的王母即使改嫁了贫农、农会代表歪冬瓜，也改变不了已被打入另册的命运，母子俩经常遭到一些人的白眼和辱骂，受尽了欺凌，处于生不如死的境地。她盼望幼小失怙的儿子今后能摆脱苦难，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每天晚上点燃如豆油灯，或在白天稍有空闲之时，就孜孜不倦地教子识字读书，等儿子年届12岁时，又送他到亡夫的高徒身边学皮匠手艺，一是愿他一艺在身衣食无忧，二是能使王家祖传的皮匠手艺后继有人，不至于失传，以慰亡夫的在天之灵。
王师傅在恩师处待了三年，学成了祖传的手艺之后，22岁那年，师傅带他一道进了县皮鞋厂，自此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能养家糊口了。由于他深得恩师继承下來的王家祖传制鞋手艺之真传，有一套制鞋的高超技术，被厂领导提拔为技术员，负责各种皮鞋样式的设计，并对皮鞋制作工艺在技术上进行把关。
王师傅命运多舛！正当他娶妻生子，有了一个美好的家庭，生活在不断好转之时，却碰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因为是地主兼资本家双重家庭出身，属于特殊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子女，不但家被抄，还经常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挂牌上街游斗，苦不堪言。
历经无休止的批斗和挨打，王师傅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未老先衰。年过花甲的王母也不幸在悲苦中离世。一家五口生活在惶恐之中，如同炼狱，看不到丝毫光明和希望……
1976年，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邓小平如伏羲一画开天，打开了中央最高领导层理性思维的闸门，指引中国进行改革开放，使在贫困苦海中挣扎的人们开始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改革开放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曾一度开创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齐心协力振兴中华的新局面。王师傅被摘掉了沉重压在头上的双重家庭成分的帽子，终于解放了，自由了，重新回到了县皮鞋厂，继续他的工作。
由于新领导的贪腐和经营不善，加上职工不服，消极怠工，躺在国营企业上吃大锅饭，皮鞋厂最终雪崩倒闭。
皮鞋厂虽然倒闭了，但政府给失业的工人办妥了企业社保，他可以享受国家发给他的每月3000元的养老金待遇，确保无后顾之忧了。
王师傅因身体不好回到了故乡一一古镇上的那条老街，实现了他叶落归根的夙愿。
《长物志》曰:“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令居之者忘老。”由儿女们出资，王师傅在老街上建造了一幢三层框架式的漂亮的宜居楼房，终于有了安心之所。他本可以与老伴桑榆共度，颐养天年，但他是位勤劳惯了而闲不住的人，又回乡后重操旧业，在古镇新建的繁华街道旁摆摊修鞋。
这一天，他边修鞋边和老友聊天，算是对老友劝诫自己的实诚回应:
“钱不怕多。自己辛苦，不贪不腐，走正道赚来的钱是干净的、光荣的。辛苦赚钱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只要我还能动弹，就要修鞋，这是利人利己，一举二得的买卖，我何乐而不为呢？
我赚钱凭良心，不欺老蒙小，修鞋合理收费。贫困的人到我这里修鞋，如果他们说钱不够，我就少收或者免费修。他们的一句感谢之言，就会使我心情愉悦，非常快乐！
我感谢邓小平使我获得了重生，终于有了人生旅途上的最后一段幸福。我的二子一女也算有出息，各自在北上广成功创办了现代化的皮革制品公司，生意很不错，资金积累雄厚，兄妹都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是国家的纳税大户。”
………
老友闻言轻轻点头，感慨：人生多难，彩虹总在风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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