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梁 | 老灶头
老灶头
作者:陈方梁
家乡于我们这一代不仅是精神的家园,也是偶尔回归的落脚之所,但整修过几次的老屋依旧抵不住时光的侵蚀,已难以承载不断开枝散叶、越来越多的家人聚集。几个兄弟商量后,在老屋后面原来养猪、堆放柴草的地方翻新了二间平屋,并特意打了个老式的灶头。
说是灶头,其实是简化版的,怀旧情结多于实用价值。真正的老式灶头占地很大,有半间房子的面积,一般放三口锅,也有二口的,根据家里的人口多少和生活水平来定。锅台的后面砌几层砖,象楼梯一样朝靠屋墙的那边依次增高,最高最靠墙的就是烟囱,向外打通;余下的地方掏几个空格,放一些油盐佐料,背靠烟囱的的那个大一些,贴一张很是粗糙的画像,再放一碗米,插几支香,成为灶司菩萨的安居之所。
灶台的背面就是灶膛了。低头就能看见锅的肚子,被柴火熏得漆黑,底部有几根灶栅,分得比较开,一是通气,二是清理柴灰;再下面就是出口了,为了防止尚有漏下的炭火烫着人,会用长形的石条隔出一个储存槽;外面放条短腿的凳子,经年累月被烧火的人磨得油光发亮,现代的名词叫包浆。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如有人遭雷劈了,赶紧去看他家的灶膛锅底,能看出做了什么坏事;前面道地就发生过这种事,我们埋头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砌灶头算是个大工程,不仅要有技术,也往往得用一辈子,好烧不好烧、牢固不牢固关系到每天过日子,所以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要请那些有经验的老泥水匠,他们虽不懂科学道理,但熟而生巧,实践总结出来的也差不了多少。砌灶头还有一些仪式讲究,开始前要请一请土地老爷,彻好后要先供灶司菩萨,也非那些老师傅不可。因其重要性,所以不仅要让师傅好吃好喝,还得工钱加倍。
我家的灶头不知是何时砌的,反正比我的年纪大,是三口锅的大灶头,最大的一口煮猪食,还有一大一小的供人吃;有时也混一起,煮些番薯、南瓜什么的,人吃剩了给猪吃。台面上总是水溚溚、黑乎乎的,也不知用什么材料抹的,后来贴了些小块的白磁砖,又加了个汤罐,随时有热水用,也算是与时俱进了。灶膛后面架着楼梯,下面空出的正好放些柴草,考虑还是比较周全的。
灶头是母亲一辈子都围着转的磨盘,灶前灶后,烧火煮饭,总是粗粮需要变点花样,还得精打细算。记得灶台上面的横梁总是挂着个竹篮子,专门放冷饭用的,我们叫它冷饭爪篱;这冷饭并不是吃剩下的,在杂粮为主少见油腥的当年,人人都能吃一大锅,何况白米饭!一般是先留后吃,冷饭是预备下一顿用的,这是所有家庭共同的经验:掺杂冷饭煮出的,膨胀系数不一样,体积就会大很多。
灶头也是我们小时候最关注的焦点,可以说是又爱又恨。那时吃是最大的事情,一日三餐就取决于它煮出的是什么,牵扯着我们的忧愁和快乐;而它又是要烧柴的,老家是渔村,柴火是稀缺资源,成了我们每天都头疼的任务。
不管日子是否容易,炊烟还是每天升起,从炊烟的颜色可以看出柴草的种类:浓烟滾滾的肯定是稻草,稍淡的一般是茅草,如果是硬柴,那就基本看不见了,所谓炊烟袅袅,按现在的话说,属于不够环保。比起柴草的丰富,饭菜就有些简单了,白米饭难得见到,常常是五谷杂粮加一碗咸菜,相伴一年四季。
灶台上最让我们渴望的是捕鱼季节。村前是海,那时的生产队既种田也捕鱼,最常见的是黄鱼、带鱼,家家都能分一大堆。分鱼的那天母亲会让我们好好地吃一顿。母亲烧鱼总是加上萝卜丝和番薯面,也不知是怎么操作的,热气腾腾一大锅,不但鱼鲜、汤鲜,番薯面和萝卜丝比鱼更鲜,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加满头是汗。不过母亲只让我们吃一、二次,还是吃拣剩下的,好的都被她腌成咸鱼鯗了,一长串在绳上荡来晃去,馋得我们比小猫更痛苦。于是我们又觉得母亲很小气。
我们和灶头最友好的时候是冬天。那时没有空调,而西北风又熟悉老屋的每一条裂缝,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季节的严寒,家里最温暖的地方就数灶台了。夏天跑得远远的我们,这时会抢着烧火,没抢到的也会找出理由赖着不走,帮着递递柴草啥的打个擦边球,而楼梯下的柴草堆成了天然的被窝。有时我们会乘父母不注意,顺几个土豆、芋艿丢进柴灰槽里,没等煨熟就往嘴里塞,都顾不上擦净嘴角的烟灰,所谓花脸猫就是这么来的。
灶上最热闹的是过年。年前主要是准备,今天烧汤杀鸡,明天油锅煎鱼;打糖、捣麻糍则需要多家配合。程序差不多,一个蒸一个炒,然后捣或拌,差不多时,捞起放在面板上用大面杖碾压,基本成型后,用刀切成需要的块状或条状。麻糍的边边角角会随手做成元宝、小动物当祭品,农村这样的人才是不缺的,冻米糖的碎碎沫沫就成了我们的零食。
印象比较深的是做番薯面。直接在灶台上吊起高高的架子,人得站在凳子上,把经过清水多天沉淀、已成块状的番薯粉,放到一个下面有洞的圆筒里用力挤压;锅里热水翻滚,四周雾气腾腾,另有一人手拿剪刀站在旁边,按一定长度随时剪下,再有一人负责捞起摊晒。之所以印象深刻,不是工艺有多复杂,而是这样做出来的番薯面,又黑又光滑,和肉或鱼甚至青菜一起煮,那种正宗的味道至今难忘。
传统的祭祀仪式是重头戏,主要有送灶神谢年请太公。小时候也弄不清有什么不同,反正是父母说倒酒就倒酒,叫磕头就磕头;后来才知道区别大了。谢年是敬天地,感谢神灵一年的福佑,来年的风调雨顺;请太公是请自家的老祖宗,平时都清苦,借此吃一顿,算是有福同享。送灶神有点特别,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灶司菩萨长年享受人间烟火,对鸡鸭鱼肉不大感兴趣,所以供品多是山货水果;性格估计也被人类传染,经常嗐三话水,因此还得想点办法,用“祭灶糖”(用一种黏性很强的糖制成)讨好灶王爷,糊住他的嘴,让他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而不是胡咧咧。
要说最忙碌的当数除夕了。这一天的灶头就没停歇过,上午是炒,炒蚕豆、炒瓜子、炒蕃薯糕,虽是为正月待客作准备,但抓几把放口袋里,一天的零食是不缺的;下午是烧,烧年夜饭,鸡鸭鱼肉,把家里一年的积攒、我们一年的期待尽数展现;晚上是煮,煮粽子,白天包的,放到锅里慢火烧着,母亲守在灶前,我们挤在灶后,谓之守夜,没有电视、没有春晚,只有柴火的光亮映着我们满足的脸。
过年的高潮是十四夜(家乡的元宵节)。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户大开;灶台上媳妇小姑们切菜烧火,忙着做一种叫馏的羮,米粉里加进蛏肉、鳗鯗、蛎黄、虾仁、花生等各种料理,鲜美可口,供所有认识不认识的客人免费品尝。客人多时,灶台前围起里三层外三层,还有成群结对的小孩敲起的杯盆交响曲,主人家会一锅锅不断烧下去,取一个年年有余的吉利。这是家乡传承数百年的习俗,把民以食为天演绎得淋漓尽致。
有高潮也有低潮,母亲病后,父亲接管了灶台,很多都简化了,节日、过年时的忙碌,全拜托给了邻居;后来我们也出去了,父亲一人更加简单,只用一个电锅煲解决三餐,灶头就显得碍眼。有一年弟媳不打招呼,就叫人给拆了,只有留在地面的不同颜色,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轮廓。
2018年2月17日
作者:陈方梁,男,浙江宁海人。
1957年9月出生,大学学历,教育为业。浙江省特级教师,宁波市“甬城英才”十大名师,享受教授级待遇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浙江省政治学会常务理事,宁波市特级教师协会学术委员。读书多凭兴趣,研究重在教育,在国家、省级公开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主持或执笔10余项研究课题,课题成果多次获省、市一等奖;《高中政治教学的个性化追求》等5部专著由清华大学等出版社出版发行。应邀在省、市、县各地讲座讲学近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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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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