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鲁迅是否曾骂陈独秀为焦大(大嘴说红学之十四)
在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史上,许多学者文人与《红楼梦》有着不解之缘,陈独秀即是其中的一个,他不仅多次谈论这部小说,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还曾引发过一起学术公案,那就是鲁迅骂陈独秀为焦大。至于具体详情,这里稍做梳理和考察。
陈独秀
鲁迅是否曾骂陈独秀为焦大,这个问题是濮清泉在其《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中提出来的:
我问陈独秀,是不是因为鲁迅骂你是焦大,因此你就贬低他呢?(陈入狱后,鲁迅曾以何干之的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骂陈是《红楼梦》中的焦大,焦大因骂了主子王熙凤,落得吃马粪)。
他说,我决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他若骂得对,那是应该的,若骂得不对,只好任他去骂,我一生挨人骂者多矣,我从没有计较过。我决不会反骂他是妙玉,鲁迅自己也说,漫骂决不是战斗,我很钦佩他这句话,毁誉一个人,不是当代就能作出定论的,要看天下后世评论如何,还要看大众的看法如何。
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
这虽非陈独秀的原话,但据濮清泉介绍:
陈讲给我的话,大体都还记得,复述出来,可以保证其精神大意不走原样,但求一字不差,乃不可能之事,为慎重起见,他的讲话,一般都不用引号。
可见上述引文还是能代表陈独秀的观点的。
濮清泉和陈独秀所谈论的这篇文章的题目是《言论自由的界限》,后收在鲁迅《伪自由书》一书中。在这篇文章中,涉及焦大的内容如下:
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伪自由书》
这里首先要说明的是,鲁迅的记忆有误,“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这样的话是柳湘莲说的,和焦大无关。柳湘莲的原话是这样的:
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红楼梦》第66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显然,鲁迅这里是借古讽今,以焦大的例子来说明一种现象。问题的关键是,鲁迅在这篇文章中将什么人比作焦大呢?
石钟扬在《文人陈独秀》一书中认为,该文中的焦大与陈独秀无关:
鲁迅1933年4月22日署名“何家干”发表于《申报·自由谈》的《言论自由的界限》,则似乎不涉及陈独秀。
鲁迅在这段名言后有云:“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这已点明鲁迅心中活焦大是谁。文里文外,似乎都难找到证据说鲁迅“骂陈是《红楼梦》中的焦大”。
《文人陈独秀》
石钟扬同时还以鲁迅1933年3月5日《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对陈独秀的敬重为例,说明此事之不可能,认为“对濮氏之言不能全不加分析地听信”。
石钟扬的上述观点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不过细细想来,似乎还不能解决所有的疑问:既然文中没有涉及陈独秀,鲁迅是把新月社诸君子比作焦大,为什么如此明显的事实,陈独秀、濮清泉他们竟然会看不出来,反倒认为鲁迅是骂陈独秀为焦大呢?
是不是濮清泉在撒谎呢?从其《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所述事实看来,其回忆还是颇为可信的,他似乎没有必要在这个细节问题上做文章。
可见,陈独秀、濮清泉之所以认为鲁迅骂陈独秀为焦大,应该是事出有因。这里笔者稍作分析。
鲁迅
仔细阅读《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可以感觉到鲁迅在该文中所说的焦大,确实主要是指新月社诸君子,话说得很明白,一般不会引起歧义。
但问题在于,鲁迅在该文后两段还提到了新月社诸君子之外的人:
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濮清泉、陈独秀认为鲁迅骂陈独秀为焦大,应该指的是这段话,显然文中的“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是有所指的。这个“还有人”是不是指陈独秀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的。
《鲁迅与陈独秀》
《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写于1933年4月17日,此前,民国政府曾两次开庭审讯陈独秀,时间分别是1933年4月14日和4月15日。
据《国闻周报》记者《陈独秀开审记》一文的记载,陈独秀在第一次庭审回答问题时确实谈到了言论自由问题:
(问)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答)这是事实,不否认。至于理由,可以分三点,简单说明之:(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即无发言权,即党员恐亦无发言权,不合民主政治原则。
对庭审的情况,当时有不少报纸快速详细报道,鲁迅应该是较为关注,对情况相当了解的。他所说的“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是不是由此而发呢?客观地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鲁迅赠瞿秋白联
如果这里的“还有人”指的是陈独秀。那么,鲁迅为什么不同意其要求自由言论的观点呢?
这还从《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寻找答案。从该文可以看出,鲁迅对新月社诸君子和后面“还有人”的态度是明显不同的,对前者使用的是嘲讽的口气,对后者则要温和得多的。他认为前者是小骂帮大忙,对后者则是认为不应该对当时的言论自由抱有希望:
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我是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陈独秀手迹藏书票
可见鲁迅对后者更多的是提醒,提醒其要认清残酷的现实,不要对政府的言论自由抱任何希望。语气是带有善意的,充其量是批评或规劝,还称不上骂,也没有将其比作焦大的意思。
可见,鲁迅该文中的“还有人”如果指的是陈独秀的话,他不过是提醒老朋友陈独秀,以其阅历之丰富,早该看出政府的独裁实质,不该对其存在任何幻想,这当然远没有濮清泉说的那么严重,不能简单地将其理解为“骂陈是《红楼梦》中的焦大”。
当然,限于资料,笔者还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到底有没有涉及陈独秀,还有一定的探讨空间。
但不管怎样,从濮清泉的《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来看,他和陈独秀确实都认为鲁迅该文中谈到了陈独秀,这一事实确实是存在的。
陈独秀致鲁迅信札
鲁迅和陈独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同道,后来虽然各自所走的人生道路不同,但彼此是相互敬重的,对对方有着较高的评价。即便陈独秀认为鲁迅在文章中骂自己是焦大,但据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介绍,这也并不影响他对鲁迅的赞赏:
谈到鲁迅,陈独秀说,首先必须承认,他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而也沉重得多。
总之,我对鲁迅是相当钦佩的,我认他为畏友,他的文字之锋利、深刻,我是自愧不及的。人们说他的短文似匕首,我说他的文章胜大刀。
确实,陈独秀不是“小气”的人,正如他本人所说的,无论鲁迅骂得对与不对,他都不计较,更不会去反骂。这样都不影响他对鲁迅的赞赏。
《新青年》
反观鲁迅,也是对此,他一生虽然和很多人进行过论战,可以说是骂人无数,但大多还是就事论事的,并不因事废人。他对陈独秀一直是十分敬重的,对其当年催促自己写小说的情谊还是颇为感念的。比如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曾有这样的话:
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在写于1934年8月1日的《忆刘半农君》一文中,鲁迅对陈独秀的为人、性格作过一个十分生动、形象的比喻: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
鲁迅手迹
在该文中,鲁迅还明言他“佩服陈胡”。陈指陈独秀,胡指胡适,这不存在歧义。
可见无论是陈独秀还是鲁迅,尽管个人人生道路的选择不同,思想立场各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彼此之间的敬重和情谊。前辈学人的这种气度和胸怀非常人所及,堪称典范,是值得后学者借鉴和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