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变文》和《唐太宗入冥记》为中心
关于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关系,学界已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并业已取得一种共识:变文与诗话、宝卷、说唱、戏曲等唐代通俗文艺共同构成明代百回本小说《西游记》的源头[1]。
《敦煌文学概论》
此番作“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互文性考察”,试图引入现代西方视阈,建构新的审视维度和“他者性”话语体系,从而谋求这一问题认识上的推进和突破。同时,考察众多相关变文的实际,可以推测一个《西游记》变文阶段的存在,对《西游记》成书的阶段划分作新的假设。
互文性,当下西方文论中最具创意、生机和影响力的新术语、新理念,出自法国叙事学者罗兰·巴特的经典论述:
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并以各种多少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文本:例如先前文化的文本和周围文化的文本。[2]
这是指出文学创作的互文现象:两个或多个文本的间性关系;“先前文本”通过记忆、重复、修正,向其他文本产生的扩散性影响,而就后世某一个“其他文本”而言,指的是对先时文本的吸纳、兼容和改造。可以用一个形象的说法: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看到荷马,在《甄嬛传》里面看到《红楼梦》。
《互文性研究》
关于互文性的理论实质,也即对文学的本体论意义,请看蒂费纳·萨莫瓦约的阐释:
(作家)在激活一段典故之余,还让故事在人类的记忆中得到延续。对故事作一些修改,这恰恰保证了神话故事得以留存和延续。[3]
即是说,作家采用互文性方法,通过对“先时文本”的借用,向着更新、更高的经典形态发展,创造出更具审美品格和价值的文学作品。
所以,互文性不仅指出了文学创作的普遍性现象,而且揭示出文学文本的经典化本质。[4]通俗地说,莎士比亚中有荷马,《甄嬛传》里有《红楼梦》,但后者理应比前者更高、更伟大,更具经典性文学形态。
《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世代累积型文学巨著,从唐代高僧玄奘取经的原生故事(贞观三年,629)到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简称世本、世德堂本),经历了几近千年的滚动演化。
世本,是历史上全部“西游故事”的整体性成果和文学形态的最高阶段,百回本《西游记》小说诞生的标志。众所周知,敦煌变文构成《西游记》的文化元素,《西游记》在敦煌变文等“先时文本”的基础上进行经典化写作。
溥儒绘《西游记》
由此可知,互文性的理念和方法,对于考察《西游记》与敦煌变文的关系,无疑存在先天性契合关系,这种契合关系又反衬了它自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互文性考察成为可能。
必须先行指出,审视、梳理敦煌变文与《西游记》的互文关系,仅就文本的间性关系而论,大致有两种类型。其一,变文对《西游记》的多元性启发和影响;其二,《西游记》对变文的直接吸纳和改造。而变文在《西游记》千年演化史上的特殊意义——姑且称其为《西游记》的变文阶段——,则构成一个更加宏大的学术命题。
敦煌变文作为先代文学文本,对《西游记》的写作有借鉴和启示的作用。这是一种间接性的“导路作用”。对此,可以《降魔变文》为例作具体考察、透析。所谓间接性,是指两个文本之间并没有发生文字上的直接衔接。
《降魔变文》局部
《降魔变文》(敦煌文书编号S5511)据佛经《贤愚经》卷十《须达起精舍品第四十一》演说佛教故事:给孤独长者为建造佛祖讲经精舍——祇园,以黄金铺地的诚信感动太子,引起如来大弟子舍利佛(智慧第一)与外道(魔)六师劳度叉斗法。显然,其故事主题是弘扬佛法,正果善道。
《降魔变文》对《西游记》的启示和影响表现在两个方面。1.引发第九十三回“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与偶”中唐僧讲述布金寺黄金铺地故事。2.开启孙悟空与二郎神、牛魔王相生相克之斗法模式。
按《西游记》的构思,孙悟空、猪八戒等皈依佛教,唐僧对于徒弟负有教导、引度之责,其主要方法是培育佛性,收束“放心”,通过求经取宝得道成佛。
但一味宣讲佛经、佛理难免无趣乏味,孙悟空、猪八戒或率性、或懒惰,必定心生抵触。这次唐僧因景抒情,问古谈因,在布金寺(给孤独祇园旧址)讲说当年舍利佛金砖铺地,感动舍卫城太子为佛陀修建讲经精舍的故事,讲者情深意浓,听者滋滋有味。
加上寺僧的渲染、印证:“若遇时雨滂沱,还淋出金银珠儿。有造化的,每每拾得”。惹得八戒心痒,嚷嚷“也去摸他块把砖儿送人”。遂成一段妙趣天然、回味无穷的上佳文字。
相生相克,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精华,具有典型的中国智慧和文化内涵。举其五行学说的代表性表达为: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敦煌变文选注》
《降魔变文》描写佛魔六个回合的变化争斗,最后以佛降魔。查变文的描写,这六个回合依次为(列前者为魔,列后者为佛):
宝山——金刚杵
水牛——狮子
水池——大象
毒龙——金翅鸟王
二鬼——毗沙门宝剑
大树——风神
其意为金刚杵摧毁宝山,狮子吞噬水牛,大象吸干水池,金翅鸟王斗杀毒龙,毗沙门天王剑斩二鬼,风神吹倒大树:总之是魔高一尺,佛高一丈,佛法战胜魔道。其中又当数第四回合“金翅鸟王斗杀毒龙”最为精彩、壮观,最显文学性。
六师忽然化出毒龙。口吐烟云,混天翳日,扬眉眴目,震地雷鸣,闪电乍暗乍明,祥云或舒或卷。惊惶四众,恐动平人,举国见之,怪其灵异。
舍利佛化出金翅鸟王,奇毛异骨,鼓腾双翊,掩蔽日月之明,抓距纤长,不异丰城之剑。从空直下,若天上之流星,遥见毒龙,数回搏接。虽然不饱我一顿,且得噎饥。其鸟乃先䂽眼睛,后饞四竖,两回动嘴,兼骨不残。
连环画《狮驼伏三魔》
郑振铎先生曾指出:“描写舍利佛和六师斗法的一大段文字,乃是全篇最活跃的地方。写斗法的小说,像《西游记》之写孙悟空、二郎神的斗法,以及《封神传》和三宝太监西洋记”的许多次的斗法,似都没有这一段文字写得有趣,写得活泼而高超。”[5]
郑先生为唐代变文作史评,推崇、赞誉其文学价值理所当然,但称其艺术成就超过后来之《西游记》不免言过其实。有比较才有鉴别。且看《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与二郎神斗法(为了文字简洁,经引者概括大意):
大圣力怯变麻雀而逃,二郎便变饿鹰“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变 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急变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急变鱼儿“淬入水内”,二郎又变鱼鹰去啄;大圣急变为水蛇,二郎便变作一只朱绣顶的灰鹤,张着“一把尖头铁钳子”似的嘴来叼;大圣无奈中不惜自降尊严,变为水鸟中至贱至淫之物——花鸨,企图躲过二郎追袭,二郎见状,怒不可遏,“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陇踵”。
最后,大圣乘机滚下山崖,急忙中变为一座土地庙:以口为庙门,牙变门扇,舌头变为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庙宇物件,一应俱全,只是尾巴不好收拾,匆忙中变为旗杆,结果二郎追到,举拳便捣:原来他知道断没有将旗杆竖在庙后的。
彼此变化之术,描写何等奇妙有趣,神幻无穷,与《降魔变文》相比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两者都符合大自然相生相克之规律,但《降魔变文》只是单纯的两两相克:金刚杵摧毁宝山,狮子吞噬水牛,大象吸干水池,毗沙门剑斩二鬼,风神吹倒大树,六个回合之间却没有联系和递进。
刘立波绘《大战二郎神》
而在《西游记》呢,不仅两两相克,而且彼此互有联系,依次递进,显示出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普遍真理。如饿鹰扑打麻雀,大鹚老反克饿鹰,大海鹤再克大鹚老,鱼儿避水大海鹤,鱼鹰专啄鱼儿,等等,直到二郎用弹弓将大圣所化花鸨(象征淫荡之物)打落山下。
显然,《西游记》对《降魔变文》有所继承,然其描写更能体现相生相克的中国智慧和传统文化,其匪夷所思的艺术想象力和缜密的科学合理性达到完美结合,理性思维更加成熟,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超越前代远甚可知。甚至可以说,《西游记》将敦煌变文的两两相克发展到万物相生相克,在自然观和认识论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度。
关于《西游记》对变文的吸纳和改造,最佳的考察文本是《唐太宗入冥记》。敦煌变文对《西游记》有“导夫先路”之功,《西游记》作为后起文本,则与敦煌变文产生直接而必然的互文关系。
陈毓罴先生《唐太宗入冥记校补》手稿
通过对变文《唐太宗入冥记》的吸纳、兼容和改造,充实内容,丰富情节,转移、深化主题,从而创造出更新、更高、更具有经典性的文学文本。
《唐太宗入冥记》(敦煌文书编号S2630)为残卷,据校注者王庆菽先生介绍:标题原缺,现以王国维、鲁迅以来所拟之标题,通作“唐太宗入冥记”。[6]
关于其产生时间,据写卷卷末注字“天复六年丙寅闰十二月廿六日汜美斌书记”,可知现存经卷的抄写年代在晚唐昭宗天复(901——904)年间,又据变文中关于《大云经》的记载,推测其文产生时间不会早于武则天立朝。[7]作为通俗文艺,“太宗入冥”与“明皇游月宫”是流传民间的两大唐君传说。
其中太宗入冥故事最早见之于唐张鷟《朝野佥载》卷六,题“授判冥人官”,其谓唐太宗极康豫,晏驾入冥,判官经问“六月四日事”(玄武门之变),即令还。笔记内容简略,篇幅极短。
变文虽为残卷,有头无尾,且为伦敦博物馆整理时误粘,导致文字秩序倒置,文义不明,但经王重民、王庆菽等学者先后校理,其长篇文字都可经读,故事梗概也能大体明白。本篇叙述唐太宗因李建成、李元吉在地狱控告,入冥对案,人臣李乹风请托判官崔子玉勾改生死簿,其判“十年天子,再归阳道”,太宗许诺还阳后大赦天下,讲抄《大云经》。
《敦煌变文集》
与敦煌变文的说经性质相适应,“太宗入冥”的政治意识开始淡化,抹去了“问六月四日事”这样的敏感话题,弘扬佛法的倾向则有所加强,竟以太宗讲抄《大云经》为还阳的代价。吴承恩[8]将它吸纳、整合进《西游记》唐僧取经的故事系统,具有自觉的艺术追求、创意和价值。经过超量扩容,成为《西游记》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回文字,构成“取经缘起”的独立单元,介于孙悟空闹天宫传与唐僧取经记之间。这是一种自觉和直接的互文性关系,其作用和意义表现在:
其一,揭示唐僧取经的缘起。
作为真实的历史事件,史书对玄奘取经的缘起有记载:
僧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纶。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9]
这个玄奘解困问惑的目的,显然不适合文学作品,尤其与神话小说相差太远,需要重新铺排。按《西游记》,其取经缘起由两条情节线索交织而成:一是如来造经;二是太宗入冥。“如来造经”宣扬的是“拯救”主题:
邮票《佛祖降悟空》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 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泸洲者,虽好杀生,祗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贱;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如来站在圣哲的立场,试图以佛教普度众生的大智慧来拯救苦难中的人类。拯救的对应面是救赎,通过主体觉醒而自救。没有觉醒和自救意识,任何伟大的拯救都无法进行。吴承恩正是从《唐太宗入冥记》中获得了解决他救与自救脱节、矛盾的灵感。在《西游记》中,“太宗入冥”故事是这样的(引者概括):
太宗因失信于泾河老龙被告至地府“三曹对案”,从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受难。先是在鬼门关遭先兄建成、故弟元吉拉扯索命,又在奈何桥上被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被李世民剿灭的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的冤魂围堵、声讨,吓得心惊胆战。最后,由于魏征的请托,判官崔珏枉法加恩,篡改《生死簿》平添了二十年阳寿。还阳以后,太宗举行水陆大会,选请高僧登坛讲法,超度亡灵,从而引发玄奘大师远赴西域,求取“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的“三藏大乘佛法”。
显然,这里的太宗入冥,已经有了太宗皇帝自我反思的意味,对有负老龙致其死亡(象征一生征战妄杀无辜的行为)深感内疚,故而在还阳以后诚心诚意地超度亡灵,乃至于自降身段,与主坛僧人玄奘结为兄弟,赐其“唐御弟”的身份赴西域求取真经。
尤求绘《玄奘取经图》
所以,没有这一则“太宗入冥”,就没有玄奘取经。它与“如来造经”一起构成唐僧取经的文学性缘起。
其二,凸显唐太宗的隐含形象。
《西游记》的主体内容是西天取经,主角是唐僧师徒。但是唐太宗始终是一个隐含的主角,因为他是唐僧取经的指使者。这一点,无疑被以往的各种“西游”作品(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抹杀了,但也无疑在这则“太宗入冥”故事里被凸显出来了。
虽然《唐太宗入冥记》变文内容相当庞杂,涉及兄弟冥府诉冤、太宗与判官对直(质?)、李乹风和崔子玉私交、崔判官与太宗谈判讨价还价、太宗为求生还阳作出大赦天下和讲抄《大云经》承诺等情节,同时崔判官执掌生杀大权,且又人品不正,心生私欲,借公谋私,在整个过程中过于强势,有喧宾夺主之嫌,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颠覆太宗在故事中的主体地位。正如变文所题“唐太宗入冥记”,唐太宗理应是第一主角。
正是《唐太宗入冥记》的牵引,《西游记》大大强化了对唐太宗形象的塑造。其中“太宗入冥”故事可称为对变文的“超量扩容”,成为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回文字,构成《西游记》“取经缘起”的独立单元,介于孙悟空大闹天宫与唐僧取经之间。
赵宏本绘西天取经
《西游记》固然对前代故事多有吸纳和拼贴,著名者如摩顶松、受《心经》等,但如此大规模扩容增写,纯属罕见。查“取经缘起”这则完整的故事单元,具体内容包括:
1.渔樵互答,引发泾河老龙犯天条;
2.魏征梦斩泾河老龙,由太宗失信(救援失败)所致;
3.棋经(君臣对弈)故事,太宗为迟滞、干扰魏征斩龙所设奇计,可惜天命难违,功亏一篑,老龙为魏征梦里所斩;
4.秦琼、尉迟恭两将军宫门镇鬼,门神的由来,也即门神故事;
5.太宗入冥三曹对案;
6.相公相婆行善故事(大相国寺来历);
7.刘全进瓜;
8.为举办水陆大会度亡道场引起西天取经,傅奕与萧瑀发生论辩;
9.观音下长安(为寻找取经人)
10.玄奘在水陆大会上登台讲法,产生西行取经之意。
这十个故事(如按清代以来的通行本,则尚有“唐僧出世”故事)都可单独成篇,现在在取经主题的统率下,重新整合在一起,构成了《西游记》一个无比华丽和精彩的故事单元。据此,郑振铎先生胪列《西游记》单元如下:
1、孙悟空闹三界记;
2、取经缘起;
3、唐僧取经记。[10]
《郑振铎文集》
必须指出,吴承恩整合这十个故事来凸显唐太宗的形象是必要和成功的。因为从《西游记》的整体构思看,太宗是唐僧取经的指使者,所取三藏真经的接受者。他对取经自始至终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开始时力排众议,决定派高僧赴西天取经,接着与玄奘结为兄弟,遂使玄奘有了“唐御弟”的身份而通行无阻[11]。后来又御制《圣教序》,嘉奖玄奘取经功业,称其为:“方冀真经传布,并日月而无穷;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
而在历史上,唐太宗还全力支持玄奘的译经,选派20名高僧和青年才俊组建译场。可惜这个历史真实被《西游记》舍弃,唐僧没有主持译经,白日飞升,回到西天佛国接续他的“金蝉遭贬”前缘去了。
其实,《西游记》学界早有人注意到唐太宗的重要性。如李安纲先生认为:《西游记》的最大奥秘是生命科学,“是一部关于生命的小说”,全书“围绕着人类的身体而展开”,李世民是真正的主人公,唐僧一行四众加白龙马“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臣民”,是一枝一脉而已。
其中如从五行讲,“悟空是火,唐僧为水,八戒为木,白龙为金,沙僧为土”;如从五脏讲,“火为心,水为肾,木为肝,金为肺,土为脾”,但它们都要接受“人”即李世民的统领。
陈惠冠绘唐僧
即是说,《西游记》的头一号是唐僧。[12]我不主张把《西游记》等同于生命科学,也反对从阴阳五行学说和金丹大道来附会、图解《西游记》,但对于强调太宗在《西游记》的地位,则持基本认同的意见。
其三,结构上的改良之功。
如上所述,经过超量扩容,“太宗入冥”故事成为《西游记》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回文字,以“取经缘起”构成《西游记》的独立单元,介于孙悟空闹天宫传与唐僧取经记之间。它不仅是情节单元,在结构上也有改良、完善的作用。
众所周知,《西游记》是一部结构宏大,气势不凡的皇皇巨著。过去习惯上将作品分为两大部分:其一是金猴出世,包括闹三界、重点是大闹天宫,胡适称为“齐天大圣传”;其二是唐僧取经的具体过程,也即九九八十一难。
这样的划分直接导致对作品思想认识的困惑:在前部分,行者大闹天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抗英雄,而在后半部分孙悟空皈依佛教,追随唐僧取经,并且终成正果,形象与性格与前者判若两人,因此两者思想矛盾,结构割裂,致使作品成了“两截子”。[13]
应该说,产生这种困惑是有原因的,《西游记》结构上的“两截子”现象是客观存在。但也应该看到,这则“太宗入冥”故事的插入,已经将“两截子”串联起来(徐君慧的解释),结构上的豁裂虽然没有完全弥合,但已有明显的缓解。
连环画《美猴王出世》
如果从自由主题来理解,金猴出世表现为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其中闹幽冥界是为了勾消生死簿,达到与天齐寿的目的,捣龙宫则是为了抵御外界异族的侵略而去向龙王索取防身兵器,以后的大闹天宫由冥王、龙王状告天庭,玉帝偏信、轻贤所致,孙悟空反抗天帝的旗帜即是“齐天”,可见完全是出于对自由生命的追求。
而太宗入冥则表现人类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是人类对和谐美满的社会理想的求索,那么,有了自由主题的统率,这个“两截子”就完全得到了融合,《西游记》的结构“诟病”由此得到相当的克服。
最后,我们审察敦煌变文与《西游记》成书的关系。
《西游记》是一部世代累积型作品,由唐至明演化时间长达千年。现在学界一般把《西游记》的成书史分为史书记载(主要是《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简称诗话)、《西游记》杂剧(简称杂剧)、《西游记》平话(简称平话)、《西游记》百回本小说五个阶段。
一旦引入敦煌变文,那么就可能存在一个《西游记》变文的阶段,上述结论遭遇挑战,《西游记》的成书史面临改写。
梅维恒《唐代变文:佛教对中国白话小说及戏曲产生的贡献之研究》
现存与唐僧取经相关的敦煌变文相当丰富,主要有《降魔变文》《大目连变文》《唐太宗入冥记》《破魔变文》《前汉刘家太子变文》《八相变文》等。这些变文作品与《西游记》存在“互文”关系,在人物和情节上对《西游记》发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兹将具体情况胪列如下(前者为变文,后者为《西游记》相关情节):
《降魔变文》——孙悟空与二郎神、牛魔王斗法;
《唐太宗入冥记》——唐太宗入冥故事(取经缘起);
《大目连变文》——二郎神劈山救母故事;
《前汉刘家太子变文》——王母举办蟠桃胜会;
《八相变文》——孙悟空变化瞌睡虫故事;
《破魔变文》——佛法伏魔,女妖逼迫唐僧婚配的故事。
应予注意,与诗话、杂剧、平话具有完整的取经过程不同,这些变文只是一些关于“西游”故事的片段,即使把这些片段集合起来,还不能拼凑起一个完整的唐僧取经故事。所以,在没有发现一部(或若干部)《西游记》变文(或称《西游记变文》)的条件下提出《西游记》变文的阶段,还仅仅是一个学理上的假设。
那么这种假设的可行性如何呢?
《敦煌变文论文录》
从唐代变文实际推断,变文阶段的存在并非无缘臆造。
所谓变文是一种唐代通俗文艺,主要指流行于佛教寺院的讲经话本(又分为僧讲和俗讲),因讲经者善于变化、铺排,故有“变文”其名。
对此,郑振铎先生有解释:“‘变文’的意义,和‘演义’是差不多的。就是说,把古典的故事重新再演说一番,变化一番,使人们容易明白。”[14]又因为讲说佛经多配以图像,所以变文又称“变相”。
我们推测《西游记变文》的存在,其主要依据有两:
1.现存产生于晚唐五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采李时人、刘坚说)是变文的变种。《诗话》又称“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虽有缺页,但取经过程已经具备,完全可以称作“西游记”。
从时间上看,上述敦煌变文都远早于《诗话》。关于《唐太宗入冥记》时间。不会早于武则天立朝,不会晚于唐昭宗天复朝代。而《诗话》年代,即使采纳最早的晚唐五代说,也必然是《唐太宗入冥记》远早于《诗话》。
从体制上考察,《诗话》留有变文的直接遗迹。典型的是,《诗话》两节文字之间多用“……处”字,程毅中先生考证认为,这正是变文的特殊体例,“这个处字,(在诗话中)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变文体例的一个遗迹”。[15]据此反推,在《诗话》之前,极有可能有一部《西游记变文》,并且它充当了《诗话》的蓝本。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
2.大量唐代取经图像和壁画(敦煌壁画中即保存着六幅玄奘取经图)的存在,正是“变相”的印证,或者就曾是变文的组成部分。
元人方回《桐江续集》有《题唐人按乐图》诗:“鼓笛笙箫哄舞茵,伶官和尚杂宫人。黄番绰共唐三藏,仿佛相传未必真。”据学者考证,黄番绰为唐玄宗时著名伶人,其说“唐三藏取经故事”时利用了《按乐图》。《按乐图》,即是反映取经故事的绘画作品。[16]
又及,两宋间董迥(?)《广川画跋》卷四有《书玄奘取经图》:
自梵经入中国,五百年而教始备。然译释或失法意,夷夏异音不得正处。故此图岂传是邪?
不仅记录了取经图的存在,而且指出了取经图的功能和价值。曹炳建先生据此认为,“唐代寺院僧人常以变相秒回故事,以变文配合讲解,这套《玄奘取经图》大概就是由《玄奘取经变相》而来的绘画作品。”[17]
《唐僧取经图册》
3.从时间上推断,变文弥补了西游故事演化上的一处空白。玄奘过世,取经故事演化迅猛,胡适谓之“神话化之速”,为何反而遭遇空档期?回到《西游记》成书的阶段,一旦加入变文,表述就变得自然而然。完整的《西游记》成书阶段它理应是:史书、变文、诗话(词话)、戏曲、平话、《西游记》百回本小说。
关于《西游记》变文阶段的假设,学界已有相当的研究,尤其是以曹炳建先生《<西游记>版本源流考》一书论述甚祥,可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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