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君臣会(新人文小品小说)

君臣相得,小说家传而奇之,每以人杰如龙虎、时势有风云、因缘成际遇为佳话,而检读野史,不尽人意者亦复不少。兹取数篇,略加点化,三致叹焉。

1

傻儿投水

宋濂是朱元璋最器重的文臣,朱标没想到父王连他也要杀。

朱标哭着对朱元璋说:“人都说君臣遇合,自古为难,而保全终始尤难。父王对宋学士,也曾恩宠有加,为何到了却是这般结局?儿臣愚戆,宋学士曾亲授经书,没有别的师傅,幸父王哀矜,免其死。”

朱元璋大怒道:“等你当了天子再宽恕他。”

朱标说:“那时早就没有他了。”

朱元璋吼道:“那时也早就没老子了。”

朱标从没见父王如此怒气冲冲,吓得转身跑出去,跳入金水河中。

侍臣见状,纷纷跳水,将朱标救起。

朱元璋看到朱标被救起,又是高兴又是生气,说:“傻儿子啊,朕杀人,与你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说完,朱元璋看着那些救朱标的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膀子,便对光着膀子的说:“太子都要淹死了,还等得及尔等狗奴才解衣脱鞋救援?”当即下令,凡连衣带鞋跳水者擢三级,解衣脱鞋者都杀了。

朱元璋对朱标说:“朕可以不杀宋濂,可是,你看,你救了一人,却害了这么多人。”

太后死后,朱元璋十分难过,想到自己也不可能万寿无疆,更是大开杀戒。

朱标苦苦谏曰:“父王诛夷过滥,恐伤天和。”

朱元璋却觉得朱标心慈手软,恐怕将来难以坐稳江山。他问监察御史白燕道:“朕杀几个犯人,太子便觉得过份,卿如何看?”

白燕顿首进曰:“陛下欲杀之,法之正也;今太子欲生之,心之慈也。”

朱元璋十分讨厌这种左右都有理的人,认为这种人最不可靠,下令把白燕关入天牢。白燕吓得装作疯癫,幸免一死。

第二天,朱元璋将一根棘杖放在地下,命朱标拿进来。朱标看着满是刺的棘杖有点为难。朱元璋说:“你拿不了吗?我把刺头都削平磨光了再给你,难道不好吗?我现在杀的,都是该杀的。替你除掉了刁民逆臣,是你莫大的福气呢。”

朱标说:“上有尧舜之君,下才有尧舜之民。”

朱元璋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你以为臣民会听你这种稀松软蛋的?”说着,操起坐榻就扔过去。朱标吓得往外跑,朱元璋在后面追。

侍臣跟在后面喊:“陛下别追了,再追太子又要跳河了。”

散骑舍人听见里面叫喊,便在金水河边守候着。

早上出来前,他穿了件旧衣服。老婆问:“你不是花五百贯做了套新衣吗,为何不穿?”

散骑舍人说:“你哪里知道,近日太子总拂圣意,万一又跳河,穿新衣去救,没得糟贱了那五百贯。”

一日下来,平安无事。他想,倒不如穿好衣服出来。

2
偶忘一事

朱棣对近臣说:“朕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尔等帮朕想想,应该是什么事?”

一个说:“莫不是鄱阳县民朱季友进书谤毁圣贤事,陛下还有什么谕旨?”朱棣说:“尊圣崇儒确实是大问题,好像与此有点关系,但不是这事。这事朕已准李纲等请置于法。愚民若不治之,将来邪说有误后学。即遣行人押还乡里,会布政司、按察司及府县官,打一百杖,把他家抄了,所著书稿都烧毁,而且不许他再称儒教学。”

一个说:“陛下听说江西民众而田少,想是在扶贫济困上有什么新举措?”朱棣说:“民生确实是大问题,但也不是这事。这事朕早已亲自布署。致富关键在一个勤字,不只农夫,士工商皆当勤奋,人君更应致勤于心。朕每退朝静坐,必思今日所做几事,某事于理如何,于人情如何,若皆合宜,心则安矣。有不合宜,就是半夜,必命左右记之,天一亮就改正。要知道,一事失当,人受其弊,故不得不勤。”

众人都说:“陛下治国,纲举目张,并无遗漏。”

过了半个月,朱棣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那日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纪纲上囚籍,朱棣在上面看到了解缙的名字,随口问道:“解缙还活着啊,朕……”

一语未了,就听当啷一声,御案上的镇纸金狮掉到了地上,朱棣捡起来,对侍臣说:“一器之微,置于危处则危,置于安处则安。天下,大器也,难道倒可以置之于危险之境吗?尤须安之,天下虽安,不可忘也。故小事必谨,小不谨而积之将至大患;小过必改,小不改而积之将至大坏,皆致危之道也。”

因为忙着讲这一通大道理,倒把想要问解缙的事忘了。

其实,朱棣本来很是赏识解缙的,他说:“世界不可一日无我,我则不可一日少解缙。”朱棣还对解缙等人说:“朕即位以来,尔等朝夕相与共事,常在左右。朕嘉尔等恭慎不懈,就是在宫中也经常提起。但凡事保初易,保终难。朕固常存于心,尔等也应谨终如始,庶几君臣保全之美。”为此,朱棣甚至专门召见赏赐了解缙等人的妻室。可是,解缙反对朱棣立次子朱高煦为太子,后来又私会太子朱高炽,触怒了朱棣,诏令锦衣卫逮捕解缙入狱。时间长了,渐渐就忘了他。

前些时候,朱棣在宫中翻阅《永乐大典》,看到一段《西游记》中魏征与唐王下棋、梦斩泾河龙故事,因魏征忽又想起解缙,想起往日君臣相得的情形,想起解缙主编大典,又想梦斩泾河龙只是一个片断,《西游记》应该整本书阅读,但这本书却不知是从哪里征集来的,又到哪里去了,想必解缙是知道。恰好在囚籍名录中看见解缙在册,就想把解缙召进来叙叙旧,也问问《西游记》的下落,却被镇纸掉地打断了。

于是,他又招纪纲来问。

不承想因朱棣一句“解缙还活着”,纪纲错会了圣意,竟用酒将解缙灌醉,而后拖到积雪中活埋了。解缙临死前,纪纲问他有什么话说,解缙道:“皇上曾对我说‘敢为之臣易求,敢言之臣难得。敢为者强于己,敢言者强于君。若使进言者无所畏,听言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这话信不得。”

朱棣得知解缙已死,一面叹息,一面对侍臣说:“那日朕若没有忘事就好了。可惜朕以一人之智,处万几之繁,岂能一一记忆不忘?一一处置不误?拾遗补过,近侍之职。自今以后,不管什么杂事,尔等都当记下来,以备顾问。”

左右都说,陛下满脑子治国理政,凡事都能讲出一大套道理,难免忘事。

3
钓得蛤蟆

朱厚照南巡时,曾经住在杨一清府,他对杨一清说:“爱卿做过吏部尚书,有识人之明,如今虽然致仕了,但朝廷的事还得操点心。地方若有贤达才士,不妨举荐。”

杨一清说:“科举正路外,另开仕进之途,恐坏了规矩。”

朱厚照说:“这又何妨。朕曾听说太祖曾微行里市间,在酒坊遇国子监一监生,与之对席,知其为重庆人,太祖帝因属词曰:‘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生应声曰:‘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后来太祖命除为按察使。朕若得遇此等精英,一可为朝廷网罗人才,二来也可塞此行天下浪传朕游采美色的不好名头。”

杨一清说:“微臣有一个新来的门客,前日知陛下要来,微臣说陛下欲广见闻,是自取其劳,他却说我主若不出来,如何知道民情?不了解民情,如何治理国家?所以上古帝王,也有五年巡狩之制。这话好像别有见识。明日唤他上来听差,陛下亲自检验是否中用吧。”

朱厚照听了有些高兴,他知道出来私访,说好的不多,难得此间倒有赞许的人,说不定是可用之人。

第二天,朱厚照又到杨府,杨一清却生病了,只得吩咐手下人侍候汤饭。

朱厚照见侍候者长得气宇还算轩昂,不太像凡夫俗子,便问其姓名。

那人道:“小人实是杨府门客,贱姓余名鹏。”

朱厚照说:“鹏字好啊,朕赐你一字曰万里。”

余鹏慌忙跪下,连声说:“谢陛下赐字。”

朱厚照说:“朕的字不是白赐的,你需作一首诗来看看。”

余鹏说:“小人诗思迟钝,请赐题,小人到后面去从容构思。”

朱厚照笑道:“我考秀才,正欲面试。饭后,朕要去南园钓鱼,你即以鱼为题作诗一首。”

余鹏冥思苦想半天,提笔写道:

赵普本为开国臣,

君臣鱼水更何人。

难得雪夜相逢意,

美味尤堪佐酒巡。

朱厚照接过看了,点头赞道:“君臣鱼水,立意颇高,只是王鏊大学士先得你心,仿佛写过类似的诗句。”

余鹏听了,把脸一红。自己听老师的话,不曾究心诗歌,情急之下,竟把前日看的前辈诗错写出来了。

朱厚照在池边钓了一个时辰,都不见鱼儿上钩,便说:“杨一清家水至清无鱼。”

正说着,却见鱼漂浮动,鱼竿摇晃,朱厚照兴奋地叫道:“鱼儿上钩了”,便使劲向上一挥竿,却不是鱼,而是一只大虾蟆在钩上挣扎,不由地龙颜大笑。

余鹏虽然没有伴驾随游,但回去后即自刻了一枚“御赐万里之章”的印章,把家里的书都盖了个遍,闲了拿给后生看,又喜讲些“赵伯升茶肆遇仁宗”“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古话。

2020年9月8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一、徐祯卿《翦胜野闻》:[宋濂]十三年失朝,帝召其子中书舍人璲、殿廷仪礼司序班慎问之,对曰:“不幸有旦暮之忧,惟升下哀矜,裁其罪谴。”帝微使人廉之,则无恙。下璲、慎狱,诏御史就诛濂,没入其家。先是,濂尝授太子及亲王经书,太子于是泣泪谏曰:“臣愚戆,无他师傅,幸陛下哀矜,裁其死。”帝怒曰:“候汝为天子而宥之。”太子惶惧不知所出,遂赴溺,左右救得免。帝且喜且骂曰:“痴儿子,我杀人,何预汝耶?”因遍录救溺者,凡衣履入水者擢三级,解衣舄者皆斩之,曰:“太子溺,候汝等解衣而救之乎?”乃赦濂死而更令入谒,然怒卒未解也。会与太后食,后具斋素,帝问之故,对曰:“妾闻宋先生坐罪,薄为作福佑之。”帝艴然投箸而起。濂至,帝令无相见,谪居茂州,而竟杀璲、慎。按:君臣遇合,自古为难,而保全终始尤难。我太祖之于宋学士,情义蔼然,不啻家人父子,而末路若此,非皇太后之贤,太子之谏,几于不免。在太祖似于寡恩,而学士失期不朝,其于小心翼翼之道谓何?此其智不及徐太傅远矣。

及太后崩,帝惨不乐,愈肆诛虐。太子谏曰:“陛下诛夷过滥,恐伤天和。”帝默然。明日,以棘杖委于地,命太子持而进,太子难之。帝曰:“汝弗能执欤?使我运琢以遗汝,岂不美哉?今所诛者,皆天下之刑余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太子顿首曰:“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帝愈怒,帝追之………

狱有疑囚未决,太祖欲杀之,太子诤不可,御史袁凯侍,上顾谓凯曰:“朕与太子之论何如?”凯顿首进曰:“陛下欲杀之,法之正也,今太子欲生之,心之慈也。”帝以凯持两端,下凯狱……

余继登《典故纪闻》卷五:太祖于奉天门见散骑舍人衣极鲜丽,问制用几何,曰:“五百贯。”

二、《典故纪闻》卷六:成祖尝谓近臣曰:“早来在宫中偶忘一事,问左右,皆不能记忆,盖沉思久而后得之。朕以一人之智,处万几之繁,岂能一一记忆不忘?一一处置不误?拾遗补过,近侍之职。自今事之丛脞者,尔等当悉记之,以备顾问。所行有未合理,亦当直谏。”

同上卷六:饶州鄱阳县民朱季友进书,词理谬妄,谤毁圣贤。礼部尚书李至刚、翰林院学士解缙等请置于法。成祖曰:“愚民若不治之,将来邪说有误后学。即遣行人押还乡里,会布政司、按察司及府县官,杖之一百,就其家搜检所著文字悉毁之,仍不许称儒教学。”

同上卷六:成祖问侍读胡广曰:“闻江西民众而田少,农家亦给足否?”对曰:“勤者可给。”成祖曰:“勤之一字,岂独农夫当尽?士工商皆当尽?至于人君,尤不可不尽。人君则当致勤于心,朕每退朝静坐,必思今日所行几事,某事于理如何,于人情如何,若皆合宜,心则安矣。有不合宜,虽中夜,必命左右记之,侯旦而改之。盖一事失当,人受其弊。故不得不勤。”

同上卷六:成祖御右顺门,召翰林院学士解缙,侍读黄淮、胡广、胡俨,侍讲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谕之曰:“朕即位以来,尔七人朝夕相与共事,鲜离左右。朕嘉尔等恭慎不懈,故在宫中亦屡言之。然恒情,保初易,保终难。朕固常存于心,尔等亦宜谨终如始,庶几君臣保全之美。”缙等叩首言:“陛下不以臣等浅陋,过垂信任,敢不勉励图报!”成祖喜,皆赐五品刽艮。又曰:“皇后数言欲召见尔等七人命妇,其令即赴柔仪殿见。”是日缙等之妻入见中宫,训劳备至,皆赐五品冠服及钞币表里。

同上卷六:成祖尝谓学士解缙等曰:“敢为之臣易求,敢言之臣难得。敢为者强于己,敢言者强于君。所以王魏之风世不多见。若使进言者无所畏,听言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与尔等皆勉之。”

同上卷七:成祖御右顺门览奏牍,时御案有镇纸金狮,欹侧将坠,给事中趋进,移置案中。成祖顾侍臣曰:“一器之微,置于危处则危,置于安处则安。天下,大器也,独可置之于危乎?尤须安之,天下虽安,不可忘也。故小事必谨,小不谨而积之将至大患;小过必改,小不改而积之将至大坏。皆致危之道也。”

《翦胜野闻》:太祖尝微行里市间,遇国子监监生某者入酒坊……问其乡里,对曰:“四川重庆府人也。”帝因属词曰:“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生应声曰:“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遂命除为按察使。

《白牡丹》第四十四回:正德仍结束衣服曰:“不知不罪,天子游采美色,名头不好。寡人后日回京,断不说起。”

三、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三:杨邃庵先生嗣孙杨九皋来,见杨公关中奏议。予讯杨公事,云:“当武庙幸宅时,先人病。凡上汤饭,俱一仆余鹏扶送。武庙问曰:‘汝何名?’曰:‘余鹏。’武庙曰:‘改作万里可也。’鹏后自刻印章曰‘御赐万里之章’。盖此人亦非仆,乃先人门下客,不敢言客,故言仆耳。每上汤饭,俱具五十金为仪。武庙曰:‘暂收下。’不下数千金,曰:‘尽与杨先生作茶果资。’驻驾一挥使宅,晨则步至先人宅上,或园中钓鱼作诗,亦令先人作。先人曰:‘诗思迟钝,请题,入密室构思。’武庙笑曰:‘我考秀才,正欲面试。’诗成后改一字。南园钓鱼,得一大虾蟆,龙颜大笑。”

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宸濠谋逆,武宗亲征,既得凯旋,驻跸金陵,复渡江幸杨一清第,赐绝句十二首……守溪王公鏊有四绝句云:“赵普元为社稷臣,君臣鱼水更何人。难虚雪夜相过意,海错尤堪佐酒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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