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惠兆军 :记忆中的吃

记忆中的吃

文/惠兆军

我小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日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在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中,也有一丝缺憾,那就是平日里没什么好吃的。

那时,农村生活很苦,虽不至于像“文革”时期饿肚子或像“大跃进”时期饿死人,但多数人家也仅吃饱肚子而已。我三四岁的时候,已记事了,我就记得那时村子里每年都会有人家断粮,断粮那就只能借着吃了。

江淮之间的饮食习惯跟南北都不同,既不同于淮河以北只吃面食,也不同于长江以南只吃米饭,而是米面各半,交叉着吃。但在我小时候,年年春季吃粮都是将将巴巴接到午收,午收过后,米吃光了,就只能顿顿吃面食。交叉着吃惯了,只有面没有米,心里就勾勾地想米饭,想到最后做梦时梦里都尽是米饭。好歹熬到秋天水稻下来,赶紧先晒一点碾成米,等煮成米饭,连孩子都能吃上两大碗。米饭巴望到了,算是了个心愿,而这时候许多人家面又吃光了,于是就又开始在心里想念大饼和面条。让难熬的是,想念大饼和面条的日子比想念米饭的日子还要长。那时候,许多人家都是或米或面捯着吃,捯了好几年,直到土地到户后,才渐渐地不捯了。

吃粮如此,小时候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那时候在村子里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孩子挑食,大人烧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不是我们不想挑,而是根本没有挑的机会和条件。我家就我和哥两个孩子还好些,孩子多的人家,饭都争抢着吃的,谁还顾得上挑?那时候我们的一日有三餐几乎都是这样:中午煮米饭,早晚烙饼或炒剩饭。菜都是自家菜园里种的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也没个选头,什么下来吃什么。如果菜园里一样蔬菜也没有,那就只能吃咸菜了。那时候,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大腌菜缸,里面腌着满满一缸腌白菜,有的人家还有一个小缸,里面晒着一小缸豆酱。在当时,这一大一小基本就奠定了一家人的菜碟子,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都要守着咸菜碟子过。

那时候的咸菜与今天吃的咸菜相比,有三个特点:一是比今天的咸菜咸:二是比今天的咸菜辣:三是比今天的咸菜油少。我小时候,小孩子吃饭都不大坐桌子,夹点咸菜门口一蹲就吃了。夹咸菜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要在饭上夹上一筷子就够了,那咸菜又咸又辣,夹多一点都吃不完。那时候我们整村子人都吃这样的咸菜,因为没有比较,所以在我心里既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幸福,以为生活就该如此吧。可偶尔一次,我才知道,天天吃这又咸又辣的咸菜竟然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年了,反正是我小时候的某一天吧,村里有一户人家来了位亲戚。亲戚上门,那家人就忙活着烧饭待客,烧了两个菜:一个炒萝卜丝;一个熬冬瓜。菜烧好了主人就端上桌,拿出在村中代销店里打的二斤山芋干酒陪客人喝起来。有两个菜,喝酒其实也不错了,而那家人心里还有点不过意,为示热情,就又端上了平日里吃的两碟咸菜。谁知亲戚见又上了两个菜,没说客气的话,反而沉下了脸。几杯酒下肚,他忍不住开腔了。他对主人家说:“我看不惯你们这里喝酒!我们家喝酒跟你们这里不一样,我们家喝酒就喝酒,哪像你们弄这么多菜,这不成喝酒,成吃菜了!”主人乍一听,以为亲戚话里有话,忙端起酒杯敬酒。亲戚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嗞溜一口喝干,放下杯子,拿筷子挑点酱放进嘴里咂巴,然后就用筷子敲击酱碟说道:“就拿这酱来说吧,我们那里就比你家这酱咸,我们那里晒酱一斤豆子一斤盐,平日吃饭,挑几粒豆子就行了,你看你家这酱,还有盐味?我一顿就吃半碗!”亲戚走后,那家人就在村里说了他家亲戚讲的话,村里人听了没有不惊笑的。我记得我听到时,简直笑得肚子疼,笑后心里还涌上一丝优越感。

按说能吃上这样的酱,我应该知足才是,可我那时偏会生出许多过份的想法。人的欲望无止境,我真拿自己的欲望没办法。比如那时早晚我家吃炒饭,锅烧热了,倒下剩饭,溜上水蒸一下,再翻炒几下,盛到碗里,搭着咸菜吃,不是很好吗,可我吃刁了嘴,老想炒饭时妈妈能放点油,鸡蛋放不放无所谓,要有放两个更好,但放鸡蛋时不能忘放葱花,这样更香。可妈妈那时炒饭很少放油,至于鸡蛋那就更别想了。于是那时我就很不理解,心想油就在碗柜上的油坛子里,挖下一点放饭里炒一下还不是简单的事?当然,妈妈也不是一次也不炒油炒饭,有的时候妈妈也会炒油炒饭给我们吃:一是在农忙季节,二是在我生病的时候。后来这成了规律,只要我生病,妈妈就会给我炒油炒饭,有时还会放鸡蛋。有一次,我又生病了,那天妈妈忙,晚上炒饭就没炒油炒饭,我很意外,也很生气,坐在桌边不吃饭也不说话,只嘟噜着嘴看地上。还是爸爸明白我的心思,见我嘟噜嘴,站起来拿过香油瓶对我的饭碗直接倒了点香油。倒是倒了,但倒了多少,或倒没倒下,却不敢说。我们家那时还没通电,晚上点的还是煤油灯,又昏又暗,根本看不清。不过吃了一口我就放心了,我吃出香油味了。

奶奶家早晚也经常炒饭吃,不过奶奶炒饭跟妈妈不一样。我记得那时奶奶家锅台上有一个油涝子。油涝子是用植物细桔杆扎的,有手掌心那么大,平时放在油碗里,炒饭时拿它在锅里擦一擦,俗称涝锅,涝完锅再炒饭,饭不沾锅还省油。现在,人们的生活富裕了,那油涝子早已不见踪影了。奶奶炒饭吃,锅烧热了,用油涝子沾点油在锅心快速擦两圈,饭再倒进锅里炒。饭炒好了,虽说油少点,可毕竟有油香味,还是比白炒饭好吃一点的。

我小的时候,奶奶已老了。人老了就爱吃点软和的,炒饭有点硬,奶奶吃下觉得硌胃,所以那时奶奶早晚最爱做发面饼吃。奶奶做发面饼的手艺真好,做出来的饼泡得很,一捏陷多深,不要菜我都能吃饱。

我妈妈也常做饼,不过,因为我家人手单,妈妈太忙,一忙就没功夫做发面饼。发面饼费功夫,死面饼就省事多了,所以小时候,我妈妈做饼多是做死面饼。妈妈会做好几种死面饼,最常吃的是把面团擀薄放在锅里烙,烙熟了,拿过一张,铺点咸菜一卷,咬一口嚼起来,又香又有韧劲,特好吃。还有一种是把面和稀一点,直接用手把面糊到烧热的锅四圈,糊得薄薄的,糊好后加小火慢烧,这样做成的饼我们叫作锅围子。锅围子也很好吃,但在做的时候,锅里同时能烩点什么菜,那就更好吃了。我记得那时候,早上来了卖豆腐的,妈妈打了两块,煎一煎,加上酱油、辣椒,再放点葱花和盐,兑一瓢水烧开,就开始在锅四圈糊面。糊好面,盖上锅盖,小火烧到锅冒大汽时,锅盖一揭,一锅豆腐锅围就好了。吃锅围子还有个小窍门,做锅围的面稀,糊到锅上时,下面的面会滑到锅中间的菜里,经菜的汤汁一熬,那部分的锅围就特好吃。小时候,妈妈做锅围的时候,我和哥哥常会为那汤熬过的锅围而相互争抢,抢到了就非常快活,抢不到就只能鼓起腮帮子生气。

豆腐锅围滋味很美,但不是最美,最美的当数小鱼锅围。做小鱼锅围,鱼不要大,大鱼反而不好,小猫鱼最佳。做小鱼锅围的时候,先把小鱼挤掐洗净,拌上面或鸡蛋,用油煎。鱼煎黄了,下面的程序和做豆腐锅围的程序一样,放入佐料,兑水先烧开,然后在锅上糊面,糊好面再加盖小火慢烧。不过做小鱼锅围烧火与做豆腐锅围有点区别,豆腐烩几分钟就行,小鱼不行,一定要多烩一时才香,才鲜。等小鱼烩好了,一揭锅盖,立刻香气四溢。拿碗盛了鱼,把锅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汤一浸,吃一口饼,来一条鱼,饼香鱼鲜,唉,那滋味,只有吃了的人才知道,文字根本无法形容。可能是因为小鱼锅围好吃吧,前几年,我住的小城里涌起了好一阵子的小鱼锅围热。我吃过几次,说实话,那些饭馆里的小鱼锅围的味道也不错,但由于是小锅烧的,终不如小时候自家的大灶锅烧的味足。可即便这样,每次吃的时候也要等上好一会儿。

小鱼锅围好吃,可小时候难得有小鱼烩,即使豆腐也很少,能烩点冬瓜、茄子就不错了。而更多的时候,什么烩的也没有,只能搭着咸菜吃光饼。光饼就光饼吧,只要是饼就行,总比白炒饭好吃。饼不仅好吃一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饿了可以拿它当零食或点心吃。米饭不行,米饭冷了会回生,再说即使不回生,拿着也粘手,不如饼方便。小时候,半中不晌的,肚子饿了,就扒饭篮子找饼吃,夹点咸菜或从酱缸里挑点生酱一抹,就美美地吃起来。

配图|网络

稿件来源|明光文学

版面编辑|董祖芹

文化明光 

(0)

相关推荐

  • 此情可待成追忆——怀念我的父亲

                       病前 这要从我童年时说起. 不惑之后再去回忆少年时光,于我,是一件难以释怀的事.因为有很长很长一阵子,我从来都不让父母省心. 小时候的我,十分任性.顽皮.由于父母 ...

  • 穷显摆

    这些都是往事,是经常涌向喉咙不说不快的事儿,是零散的随性儿冒出来的故事,想哪说那哪吧,闲来写几笔解个闷儿.同生代看了或有同感,勾起回忆:后生看了或许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吃荤的吃素的 六十年代,东辛寺 ...

  • 煎米饼

    第一步依次将盐,鸡精,鸡蛋加入剩下的米饭中搅拌均匀 第二步再向米饭中加入少量的面,再次搅拌均匀. 第三步将搅拌好的米饭抓成球状 第四步向锅中加入少量的油,将抓成球形的米饭放入锅中,用铲子将米饭压平,待 ...

  • 卞阿根 | 美味圩饼

    美味圩饼 江都  陈锡瑾 陈锡瑾先生:1937年生,丁中1955届校友.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江苏省作协会员.有六百余篇(首)故事.童话.寓言.儿歌.散文.连环画脚本等发表在<小朋友>< ...

  • 【散文】雷强/记忆中的春节

    立足河南面向全球的原创文学平台 -网络版- 用文字温暖世界 雷强 进入腊月,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闲下来的农民们也开始张罗着过年了,集市上便日渐热闹起来. 读小学的我放假了,不用下地给猪薅草,没有柴火 ...

  • 在城里用钱也买不到的野果,在你记忆中你吃过几种,味道如何?

    在农村除了有广阔的天地,还有各种数不尽的野果,吃起来味道很好,有些野果在城里用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你吃过农村的哪些野果呢,感觉味道如何?我来分享一下我吃过的以下几种农村野果,吃起来味道不错. 一.野生杨 ...

  • 老年人记忆中的吃食堂饭

    老年人记忆中的吃食堂饭                    文/张占稳 图片来自网络 如今,在农村提起生产队时期吃食堂饭的那段艰难岁月,年轻人都一无所知,只有村里六十岁以上的人对此还记忆犹新,因为他 ...

  • 同武军 | 记忆中的年画

    记忆中的年画 文/同武军 01 春节临近,红红的中国结.红红的福禄寿喜.字画对联在街头门面悄然上市.家乡富平祖辈有"腊月二十八,户户贴年画"的说法.时过境迁,年画如书页中夹制的标本 ...

  • 【方志四川•散文】何姝 ‖ 记忆中的老院子

    记忆中的老院子  何 姝 上世纪80年代,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一提到老院子,都不会觉得陌生,脑海里或许还会浮现出很多生动的画面. 时光不居,随着城市化加快推进,高楼大厦正吞噬着传统的乡村,那些曾经代代相 ...

  • 宋志军|记忆中的母校

    作者小传:宋志军,男,籍贯黑龙江.从小就有文学的梦,语文学的太差,不敢做:但心不死,十三年的军旅生涯给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有了做梦的勇气.于是,一八年斗胆参加了全国青年作家杯征文大赛,没想到还获 ...

  • 【西南作家散文】关腾云/记忆中的成都市八里庄中学

    西南作家散文 记忆中的成都市 八里庄中学 关腾云(攀枝花) 时光如流水般在悄然无声中逝去,转眼又是金秋时节,丛菊怒放花开正茂,一切都洋溢在秋天的世界里.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纷纷扬扬的落叶铺满地 ...

  • 【记忆中请吃野味】 作者/张甫文

    [记忆中请吃野味] 作者/张甫文      自去年全民防控新冠病毒以来,茶余饭后"请吃野味"的话题自然多了起来.回忆平生以来,我曾经几次被请食野的经历,确实是有报应不隐瞒,有害无利 ...

  • 【“思恩·清明”散文有奖征文】记忆中的奶奶/叶辉

    在家乡颍上县,每逢清明节,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乡间草民:无论身在异乡,还是近在咫尺,都要给先人上坟.上坟也就是祭祖.扫墓的意思.上坟意味着这个家族香火不断,人丁兴旺,知恩图报. 清明时节雨纷纷,老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