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打卡第二天| 蒋勋细说红楼梦 第十九回 (下)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十九回  下

袭人的细腻大方

袭人回来以后,宝玉忙命取糖蒸酥酪来,丫环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着:‘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轻描淡写,一件事情就摆平了。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就是知识,智慧是一种“懂得”,是一种对人性的了解与担待。《红楼梦》是一本智慧的书,它不只是学校里教的训诂文字或者音韵之类的问题,里面的人情世故特别丰富。袭人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为人处事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袭人还怕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话,就说想吃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因为她必须找到一件事情转移宝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会蛮怀念袭人,她具有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至此,我们完全不觉得他们是主仆关系,而真的像是姐弟。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守分的态度

下面是宝玉入睡前和袭人的一段对话。宝玉到袭人家时看到家中坐着几个女孩子,她们看到宝玉进来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了。宝玉现在想起来,就问袭人,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是她的什么人。袭人说,是她的姨表姐妹。宝玉听了,就赞叹了一下。袭人说:“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当时红衣服是比较贵重的,贵族人家都穿红的,宝玉的衣服很多是大红的缎子上面绣金。袭人是从身份去想的,她说我们穷人家的小孩子就不配穿红吗?宝玉跟她讲,那样好的人不穿红,谁配穿红。他说我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也来我们家多好。袭人又多心了,说在我们家我是做奴才的命,难道别人也要做奴才不成。很明显,两个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宝玉急了,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过去讲究门当户对,袭人很守分,不会越礼。

宝玉说不过袭人,就不肯再说了,只在那边剥栗子。袭人平常不太这么讲话的,可是因为今天家里说要给她赎身,让她嫁人,她有一点难过,回来才对宝玉讲了这些重话。看到宝玉不高兴,心里感到很愧疚,就说:“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这话也让人感觉到两家地位相差之大。对贾府来讲,如果觉得哪一家的女孩子好,花几两银子买来就是。前面讲过,薛蟠喜欢香菱,香菱已经有未婚夫了,他也硬把人家买来了。宝玉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就笑着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这是宝玉身上非常特别的东西,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却总觉得生在这个富贵人家的是一群浊物,那些清灵的人儿反在民间。

《红楼梦》里面有反阶级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出身贵族的曹雪芹,根本就没有自己是钟灵毓秀的感觉,反而觉得民间到处都是精彩的人。这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忏悔。有点类似西方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的《忏悔录》,对生命有一种很深刻的反省。

袭人说:“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最感难过的就是女孩子出嫁,他觉得女孩子很尊贵,应该疼惜,可是女孩子遇到男人以后,就被糟蹋了,一个个变得俗不可耐。这是他的怪僻。这次听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两声”。宝玉很反对封建社会中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义,那“出嫁”会变成一个很大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她们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

害怕生命的无常与孤独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在试探宝玉。宝玉听了袭人的话,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认为袭人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没想到袭人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下面就引出了一段袭人借这个问题对宝玉的劝导。

“宝玉听了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家生子”就是奴才的儿子,譬如俘虏来的军人或者罪犯被派到某人家里做奴才,这种奴才是世世代代的奴才,他在这个家中结婚,他的儿女都是奴才。袭人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买来的,并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做奴才的。“了局”是说我不能在你们家待一辈子,我也要结婚嫁人啊。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宝玉想得很天真。他想,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咧!”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我觉得袭人是很适合搞政治的人。她觉得她在,就好好地照顾宝玉,她不在,也会有更好的人来照顾宝玉,这个世界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袭人的守分是很特别的,其实宝玉非常疼她,但她从来不会得意忘形。话虽讲得很平实,可这也是大智慧。

宝玉听了这些话,心里当然很难过。“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没办法,只好用这一招了。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意思是说一个丫头到了十七八岁该结婚了,你不能一直留着她,耽误人家一辈子的事情,贾家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仗着有钱有势就做这种霸道的事。

袭人娓娓道来,宝玉已经快疯了,最关心他的姐姐竟然要丢下他走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害怕妈妈或者比你大很多的姐姐说她要走,不要你了,真的吓得要死,心里还真相信。可以理解宝玉这个时候内心非常恐慌,没有袭人他怎么办,他有一种生命整个要空掉的感觉。可是《红楼梦》一直在讲无常,好像小孩子长大的过程就是最后领悟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在一起的过程,宝玉一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好好在一起不能分开。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宝玉很孩子气,他害怕孤独,害怕生命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既然以后要孤单,何必开始?宝玉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他上了床,别人都以为他睡觉了,而事实上他没有睡。下面交代了袭人自己的心思。

一辈子跟定了宝玉的深情

袭人的母亲、兄长要给她赎身,她说至死也不回去。“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当时的袭人很懂事,觉得家里这么穷,卖了我,家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注意“幸而”这两个字,因为大部分卖出去做丫头的,经常挨打受骂。“吃穿和主人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也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这是一个女孩子讲得很绝的话了。但是她有一件心事无法讲出来,就是她已经爱上了宝玉,她要一生一世和宝玉在一起。《红楼梦》里面所谓的“爱”,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很狭隘、世俗的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善良,她愿意一辈子好好照顾他。

袭人的妈妈和哥哥看她这样固执、坚定,知道她不愿意赎身出来。“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袭人的家人想贪便宜,觉得贾家反正是好人,愿意开恩让她出来,也不要赎身的银子,不是赚了吗?袭人再嫁时又可以得一笔聘礼。他们是有现实上的算计的。可是没有想到,袭人根本就不愿意。袭人觉得在贾府做丫头,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贵,穷人家的小姐不一定这么被看重。所以“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

袭人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劝谏宝玉,因为她发现宝玉很怕她离开,这有点像家里妈妈的诡计。小时候妈妈常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了,你吓死了,她又说你明天好好上课她就不走。袭人还想跟宝玉讲话,可是发现这个男孩子躺在床上半天不吱声,她心里就有点不安了。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得这种不安,一个做姐姐或妈妈的人,忽然发现孩子躺在那儿半天不讲话,就会不安。所以袭人就过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宝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他以为袭人真的要走了,所以这也是宝玉的深情,而且呆呆的,他也完全不会觉得别人是在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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