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付 梓/煤啊煤
煤 啊 煤
文/付 梓(贵州贵阳)
一
秦明生一个急刹,绿色吉普的噗噗声就在距离红岩村小黄楼一百米远的地方戛然而止。天色突变,黑漆漆的,乌云压顶,一场狂风暴雨正往这儿赶。但这不是秦明生停车的原因。他并不关心天色怎么样,而是关心自己身体里的那份渴望。他的眼睛在踩刹车前不时瞟着那栋小黄楼,而并未看天。仿佛那栋小黄楼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让他欲罢不能。魏少风倒是望了望天,无边无际的黑云涌动,和乌蒙山的崇山峻岭一起,把这条羊肠小道包裹得严严实实。
秦明生打开车门,不冷不热的对魏少风说:“领导,今晚我们就到这儿了。”
魏少风摇下车窗,问已经下车的秦明生:“秦师傅,这就不走呐!为什么呢?”
“走不了了。”秦明生答道。
“秦师傅,天还早呀!难道你又……”
“暴雨就要来了,回去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还不一定能到家。”
秦明生也知道自己随便说的这个理由不会让魏少风信服。可方向盘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不想走了,谁说都没有用,何况魏少风这样一位刚刚初出茅庐的新人,更不敢拿他怎么样。秦明生一直给上几任经理开车,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想当年他给那些领导开车,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真快活呀!可跟魏少风这一年来,他感觉从未有过的枯燥乏味,天天窝在驾驶室里,连前列腺都叫苦不迭,时刻报警。
魏少风没有马上下车,他内心有些忐忑不安,知道今晚上又要倍受煎熬了。
他突然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感觉在脑海中升起,真正的身心俱疲。
三年前,魏少风就开始坐秦明生开的车跑江湖,不过那时有经理掌舵,他这个经理助理只需要“跟着感觉走”就可以了,不用多动脑筋。现在他成了经理,上边却没有给他配个助理。没有助理,凡事他一边要做定夺,另一边又要亲自动手操作,他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自己指挥自己,哪能不累?
前些年小煤窑四处开花,煤炭市场是完全的买方市场,火电厂要哪家的煤不要哪家的煤,经理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定夺。他看到经理的日子太好过,羡慕极了。现在他终于当上了经理,可国家却来了个“关井压产”政策,把过去的买方市场活拉死拽的变成了完全的卖方市场,火电厂每烧一粒煤,都必须看矿主的脸色。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有给火电企业任何缓冲的机会,当然也没有给魏少风预热的时间。因此,电厂的“跑煤”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勤、都要艰难,说是千辛万苦也不为过。
在乌蒙山东南面,过去四处开花的小煤矿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了,而且相互之间还相隔十万八千里,都藏在大山深处,非常偏僻,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但他魏少风也得去,谁叫他是电厂全面主管煤炭采购、运输、质检的一霸诸侯呢?他每天早上醒来,想到的就是“跑煤”,因为电厂随时都有断炊的可能。可以说,一年来,他跑的山路,钻的旮旯,别人听都没听说过,似乎比他过去三十年所走的路都要多。云南的昭通、镇雄、宣威,贵州的水城、威宁、赫章、纳雍、六枝、盘县……凡是有小煤窑的地方,他都跑了无数遍,比当年复习高考书的遍数还要多,还要认真百倍。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在外边跑,没有节假日、没有白天黑夜,有时困了,就在车里打个盹。
魏少风前两年当经理助理时跟着经理偶尔跑跑煤,他对外面的世界还有些新鲜,时常会用手机拍下一些照片发给老婆和朋友们看看。现在呢,别说拍照了,就是经过沿途的几个四A级景点,他连眼睛都不愿睁一下;见多了,看到那山那水心里就烦,他唯一需要的是煤、煤、煤,它们又不是煤?
红岩村只有一家“旅店”——小黄楼。魏少风记得秦明生曾经说过,这里的店老板不但热情似火,还会帮别人算命,那命算得特准。
魏少风还记得第一次到红岩村时的情境,那次他和秦明生也是在红岩村的地盘上遭遇一场狂风暴雨,车轮一直在地上打滑,根本开不走。秦明生坐在车上轰油门打方向,魏少风则只得抱石子垫路,垫了一个多小时,搞得自己筋疲力竭、满身泥泞……车上吃的喝的早就没有了。就在他们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半山腰上有一个小村子。看着那十几户人家,魏少风和秦明生就像看见了观世音菩萨突然下界,救苍生出苦海。
那日,他们就在村子里的小黄楼“旅馆”里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也只有这么两间),推开门,一股霉臭味扑面袭来。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魏少风想。他洗了一下脚,就从提包里拿出一本《高级西方经济学》上床看起来。这些年手机越来越智能,玩的又多,仿佛一个手机就可以玩转整个世界。但从学校毕业这么多年,魏少风的阅读习惯一直没变,出门还是总爱带上一本纸质书。就像没有纸本书伴随,他就不自在、不踏实,看书成为他最主要的爱好。
这两年,他正在修人民大学的西方经济学专业研究生课程,《高级西方经济学》就是其中的一门。打开书看了还不到一页,隔壁就传来了秦明生淫荡的骂声,女人的淫叫声更是不绝于耳,让他心烦意乱。有时魏少风刚刚眯着,寻欢声又起,弄得他一晚上都没好好合眼。
秦明生已经离婚多年,平日里很少有女人的温存,只有出门在外时,把领导安顿好后,他就四处去找人寻欢作乐。这段时间他一直跟魏少风在大山里转,一点荤味都没有闻到,都快变得不食人间烟火了,再不好好解决一下,就要憋疯了。秦明生今天坚持在红岩村过夜的原因,魏少风不用多想心里就明镜似的,他扯犊子说什么暴雨要来了,尽瞎扯淡。
今晚上魏少风睡得比过去早得多,他想早点睡着,以免那边的声音吵着自己。可是,他还没有睡着,那边就有动静了,动静还越来越大。秦明生和那个女人的声音比上一次还要大,好像是故意要刺激他魏少风,担心他睡着了,听不到那悦耳动听的节奏声。有时秦明生还会故意伸出肥厚的手掌,拍打着用三合板做的墙壁,提醒魏少风要注意力集中,要声声入耳。魏少风恨得咬牙切齿,并不断在心里骂他的祖宗。好在这时,手机响起,把魏少风从煎熬的情绪中拯救出来。
电话是老婆打来的。
“你的电话怎么一天到晚都打不通呀?!”
“我们在山上跑煤,经常没有信号。”
“又是跑煤又是跑煤,我都怀疑你上辈子是不是煤变的?”
“没办法,谁叫我运气不好,一上来就正好遇到国家整顿煤矿,理顺煤炭市场呢?!”
……两人好半天都不说话,老婆在那边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她本想憋住不让这叹息声发出来,但没有憋住。叹息声刚一出来,她就有些后悔了,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说:“你三弟又住院了,说要找你借钱。”
“又是借钱,上次借去修房子的钱还没有还呢?”
“怎么办呢?你能不借吗?!”
“你就说我这段时间没发工资,钱都用去买煤了。我们自己的房子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完贷款呢,他们倒好,随时都在借钱,借了又不还,还真以为我是一棵摇钱树啊?”
这么些年来,家里一旦有什么事,他就必须出钱——仿佛他真是家里的摇钱树,或者他能做的,就是给家里寄钱,而且借钱的时候他们不直接找哥哥魏少风,是找他们远在云南的嫂嫂,从那边转一个弯。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阴谋。
妻子在那边听着他说,不断的又叹起气来,他怕再说下去她就要哭了,就匆匆挂了电话。
通完电话回到房间,那边已经没有了动静。他刚躺下准备安心睡个觉……就听到秦明生如雷贯耳的鼾声,此起彼伏。魏少风没法入睡,就只好拿书看起来,才看了不到两页,就听到那刺耳的声音又再次传来。
这是煎熬,撕心裂肺的煎熬,书是没法看下去了,他索性揉了两个纸团把耳朵塞住,走到窗户前看看外面。天色依旧黑压压的,暴雨在快马加鞭往这儿赶,他感觉到了空气的压抑与沉重,已经渗入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这几年来他已经没有见过这样的天色,如若夜雨来临,明天可能更不好走了。
他不是完全担心明天的这条小路好不好走,而是在想刚刚老婆在电话里说的话。这些年,他在外面打拼,远离故土,家里的老人都是弟弟妹妹他们照顾,他没有出过什么力。就因为这,弟弟妹妹他们几家无论有什么大事小事,但凡与钱有关的,就必须找他这个做大哥的。他呢,也慷慨解囊。久而久之,就成为了一种惯性,他们一有事,他就得出钱。有时手边紧,也要从别人那里借来给他们。但弟弟妹妹几家又不齐心,这家觉得自己得少了,别家得多了,他的付出反而让弟弟妹妹在老家吵得不可开交,亲人做成了仇人。
这几年,他过得很累,一点也不开心,特别是当上经理以后更是。父亲去逝后,母亲瘫痪在床,弟弟妹妹提出建议:一家去照顾母亲一个月。可他在外地,跟老婆又是两地分居,孩子小,而他的工作日志里只有一个字——忙。就因为忙,常年奔波在荒郊野外,别说去照顾瘫痪的母亲,就是回老家去看一眼母亲,都显得是多么的奢侈。他在无奈之中只能偶然给母亲打打电话,每次都说在什么山旮旯里跑煤。母亲她老人家一听到他常年在荒山野岭里转,就常常心事重重,认为她的儿子在外漂泊,居无定所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犯了天条或者是得罪了菩萨,就在老家经常请道士先生给他作法、喊魂……后来,老人家给他打电话说,实在不行就别干了,你管不了老娘,总得管管你的老婆孩子吧!不要整天整夜就只晓得在荒山野岭里转圈圈,会把魂魄跑丢的。
很多道理他都明白,但许多话他无法跟母亲说清楚,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脾气都犟,与生俱来,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二
魏少风还在想着家里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事情,突然门被敲得脆响。秦明生嗡声嗡气地在门外叫道:“魏经理,开门开门,宵夜去。”魏少风这才想到他们今晚上还真没有吃东西。魏少风虽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把门打开了。一股风重重的窜进来,暴雨将至的气息充溢在风中。他还没有回话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秦明生就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臂膀,“今晚上高兴,咋们去吃点好的,我请客。”
魏少风苦笑了一下说,你耗费了多少?需要大补……
秦明生笑道,是该好好补补,来了三次嘞!这段时间跑他妈的逼煤,都憋死人了。
魏少风没再说话,继续听秦明生滔滔不绝。
秦明生继续说道,你真是一个正人君子……我跟多位领导当过司机,就数你最正经,其实这样不好,你老婆长期不在身边,这样老憋着,会搞垮身体的,不要太亏了自己……
他们来到前台,秦明生问:“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前台的女子头也没有抬,只顾看手机,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划着,声音冰冷:“出门右转,最边上的那一家。这儿就只有那一家餐馆,不知道这个点还开没开?”
秦明生走在魏少风的右前方,侧着脸、压低声音说:“不要看她那个鬼样子冷冰冰的,刚才在老子的身体下嚎得像一头母猪似的,她怎么一提上裤子就不认识人了呢?”
魏少风惊讶:“刚才跟你……,是她?”
秦明生没有再说话,四十多岁的人一晚上经过三次战役,让他消耗太多,不想再耗费精力说话,必须尽快赶到馆子里,把精力补回来。雨没有来,乌云也散了不少,但狂风像一个神经病,一会儿猛烈的扑过来,尘土飞扬;一会儿又温柔体贴地抚摸着大地。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馆子,院墙里只有一颗电灯还亮着,向周围洒下一片昏黄的光,内墙上歪歪扭扭的写着“饭馆”两个大字。门半掩着,有一丝微光从里面射出来,屋里有灯就像没有的一样,很暗。秦明生推开门就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一张桌子边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菜,但没有看见一个人吃,都在忙玩手机,像要等什么重要人物。
魏少风和秦明生走到另外一张桌子边,这里好久没有人打扫了,板凳上和桌子上全是灰,证明生意不怎么好。
秦明生有气无力的喊道,老板,来个人打扫一下卫生嘛!到处都是灰,怎么坐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拿起一块黑漆漆的抹布从厨房里走出来,头也不抬就开始擦起来,每动一下都是灰尘飞扬。擦完桌子和板凳,她才抬起头来说道,对不起,我们这个小地方平时来的客人不多,所以……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不像你们城里有菜单,厨房有啥就吃啥哈!
秦明生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很生硬地说:“把你家的拿手好菜做来,要吃肉。”
“好嘛!”中年妇女转身进了厨房。
秦明生坐着继续玩手机,一句话也没有,仿佛先前耗费的精力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才能恢复。魏少风不喜欢玩手机,只喜欢看书。这会儿他只能看着屋子里,一股又一股油烟飘过来,在屋子的上空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和腊肉味不停的往鼻孔里钻,屋外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无处可走。在这云山雾罩的氛围中,魏少风慢慢有些恍惚起来,像突然来到自己童年时代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湖南,说是湖南,只是就归属地来说的。确切的讲,他的老家应该是湖南、贵州和四川(现在属于重庆)三地的交界处。那也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寨,南来北往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从村子里路过,有时也会在村东头那个唯一的小馆子里吃饭,就像眼前这几个江湖中人一样。魏少风常常也像现在一样,也是在餐馆的一个角落看着别人吃饭……等客人散尽后,他就会跑到桌子边,垫着脚抓那些剩菜剩饭吃。现在他看着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东倒西歪的玩着手机,硬生生把热菜等成了冷菜、剩菜,就像他们不是来吃饭的,那只不过是一些道具或者摆设。他真想跑过去抓点菜饭来吃……一年来他的心里压力太大,没完没了地在山里奔波,漫长而单调,加上长期休息不好,这种恍惚就经常出现。这些恍惚一会儿让他回到童年那艰难困苦的岁月,一会儿又让他来到老婆和孩子中间,一会儿又让让他站在厂部的早会上接受领导们的呵斥——这个星期再不把煤的库存提起来,你就得提头来见,看你有多少条命?这些恍惚或者潜意识不断的在面前转换、穿越,一直充斥在他漫长又孤独的生活中,使得他的每次奔波,都是旅途和思想的重叠与碰撞。
一声鸟叫从裤包里响起。是短信来了。
不用看,他就知道信息是谁发来的,因为那声鸟叫的信息提示音是为一个人专设的,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变,像一种坚贞不渝的方式,无比庄重。
妻子的短信:“孩子突然长猴儿包了,一直哭,要爸爸……”每天晚上妻子在睡觉前都要给他发短信,像是例行通告,也是一种埋怨,更像是给他增加的一种愧疚感。他呆呆看着那条短信,桌子上什么时候上了菜,上的是什么菜,一概不知。
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愧对的人太多。首先对不住的是妻子。那年他从昆明理工大学即将毕业,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与一位丽江姑娘认识,就一见钟情,感情火速升温,半年后他们就在丽江登记结婚。婚后,妻子依旧在丽江工作,而他在水城,两地没有直通列车,每见一次面都要转几次车,而今孩子已经三岁了,他们的牛郎织女生活竟然转眼过去了五年。前四年,他工作相对轻松,经常可以跟工友们换班,加上探亲假,每两个月可以赴云南一次。可这一年来,他在经理的位置上,全厂上百万吨的煤需要他去跑。就像各地的官员进京跑项目一样,只是人家是往首都跑,他是往山旮旯里跑。每次看到妻子发来的短信,她和孩子又怎么怎么样了,他坐在绿色吉普车里看着荒凉的野外,心就会变得空落落的,酸楚的泪竟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有时还会把秦明生吓得赶快刹车问个究竟。
跟妻子在一块的时间屈指可数,陪老人的时间就更是少之又少。妻子和儿子他们在云南,老人在湖南,一东一西,把他夹在中间,让他时常左顾右盼,面对两个“南”,有时间他都觉得可笑,那两个地方的南字是不是写错了,应该叫“难”才对。
他不是没有想过母亲的建议,要不就别干了,去过另一种生活,但每每经过权衡利弊得失之后,他又把自己从纠结中提出来。他有时想,他命运中是不是注定要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他在电厂有一间房子,但那对他来说不算真正的家,顶多只能算休息室;如今一年四季在山里转,他的家已经变成那辆绿色吉普,而那个休息室只能独自空着;老婆在丽江古城里有一套房子,但为了工作和带孩子方便,她又在她工单位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他们在昆明买的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去住一住。有时候他也问自己为什么他的生活如此荒谬?问过之后,生活还是老样子,无法改变。
秦明生私自要了一瓶云酒,店老板说店里除了当地的包谷酒,就只有云酒了。他给魏少风倒了一次性杯子的半杯,说今晚上反正不开车,就醉一回吧!魏少风不喜欢喝酒,或者就怕喝酒,但经不起老司机的劝说,就只好免情不免意端起酒杯。秦师傅赶忙往魏经理的碗里夹了几块老腊肉,又夹了几块往自己的嘴里塞,然后一口吞下去半杯酒,笑着对魏少风说,领导,我知道你不爱这个,你慢慢喝。魏少风苦笑着,抬起杯子老半天才象征性的抿了一下。
秦明生又喝了半杯,把酒续满,说道:这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做事老爱后悔。
你有什么可后悔的事?魏少风问。
唉!就说这男女之间的事吧!不做的时候想,做了以后呢又后悔,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呀!一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经不住几次倒腾啊!就先前,那个前台的女人,到我的房间,就从我这里硬生生拿走了三百大洋,你看她那个鬼样子,一提起裤子就不认得我了,后悔呀!还是你厉害,总能忍,管得住自己。领导,去年以来,听说你就没有回云南去过一次,这样不好,会出事的,你不注意身体,会憋出病来的。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魏少风一边听,一边吃菜喝酒,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杯子也见底了。
三
魏少风是什么时候在饭桌上睡着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秦明生在付饭钱的时候,那位老板娘认出了秦明生:“秦哥哥,是你呀!你可把我害惨了,那次以后你说你会来找我一起过日子的,可是……”
她就是一年前给秦明生算命并陪他过夜的那位女人,至今单身。魏少风只是听说那次以后,秦明生在换班的时候老往这里跑,至于他们是怎么“私定终身”的,然后又无疾而终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刚才喝得人事不知的秦明生就被老板娘搀扶着走进了“内房”,把魏少风丢在桌子边。魏少风醒来后曾试图站起来回那间黄楼旅馆,可自己也醉得不轻,何况外边大雨倾盆,饭馆的院子里早已是泥泞不堪,路上还能走得稳吗?
是手机的QQ声把他吵醒的,他虽然不爱玩手机,但对一个QQ群却情有独钟。那是他们在昆明理工大学的湘西籍QQ群,建于毕业时,成员连他一共四位,群名就叫“昆工湘西四大金刚”。毕业后除他之外,三人都回到了湘西工作。
这个QQ群从建立起,每个晚上都要聊几句,互通有无。有时约个饭局,有时约旅游,有时大家侃侃而谈,乱说一气。对于魏少风来说,只是说说,并不实质上参与他们的饭局或者旅游,他的几位老乡或者QQ朋友在那边似乎过得有滋有味,风声水起,唯有他只能跑煤谈煤,见着一个小山坡,他会想如果它就是煤该有多好。他们没有把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人剔除朋友圈,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反面教材。
他不是不想回老家去看看亲人朋友,而是走不了。
他一直靠在桌子上玩手机,看看朋友们继续侃些啥……不一会儿,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什么地方流淌过来,起初他以为是从自己的手机里钻出来的,拿起手机贴着耳朵一听,没有,但那声音分明还在,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声音虽小,却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他静静地听着,突然发现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他听了好久,才确定是秦师傅在哭,那哭声断断续续的,他就默默地听了将近几分钟,那怪异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魏少风有些担心他,就起身来到厨房门边,门没有关死,留有一个缝隙。
“秦师傅,你怎么了?”魏少风对着门缝问了一声。
秦明生的哭声更大了,还喊着“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对不起你!”房间里就一直重复着这个声音。魏少风推开门进去,房间只有秦明生一个人,那个老板娘并不在。魏少风问他到底怎么了?秦明生举起右手打了自己几耳光,然后就对着魏少风喊道:她跑出去了,刚才跟我拌了几句嘴,就赌气跑了。他举起手又打了自己的胸口一锤头,魏少风赶忙伸手拦住,问她到底谁?秦明生呜呜咽咽地说道,她是……唉,怎么跟你说呢?自从那次跟她睡了以后,我又找过她几次,觉得用她做老婆没有什么不好,她那么会疼人……后来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说非她不娶……那是我一时冲动随便说说的,不想她真的一直等着我,是我辜负了她……你回去睡吧!我要在这里等她……
雨小些了,但路依旧泥泞,每走一步都很费劲。魏少风费了好大的努力才走回旅馆,前台的那个女人扑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回到房间,魏少风就立即倒在了床上。窗户隔着两个世界,外边雨下得窸窸窣窣,屋里安静得出奇。
一年来,魏少风天天在这大山里转,与外面的世界几乎失去了联系,唯一有联系的,就是每天早上七点的早会,接受来自各位领导和各个部门的审讯。这一次途中遭遇暴雨,不能及时回去,对他来说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让他减少了一次被审判,很难得。他心中想着,回去后该怎么给领导解释。
这一天来太困了,现在已是晚上十二点,不去想别的了,安心睡觉,这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夜晚,他想好好睡一觉,睡到自然醒,明天接着在山里转。
要好好的睡一觉就必须把所有的干扰清除,他伸手拔掉了床边那一部老座机的电话线,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强迫症习惯,每次住旅馆,不拔掉电话线他就睡不着,老觉得电话的响声会在某个时候不请自来,吓他一个满头大汗。
他以为拔掉电话线就可以安心睡觉了,谁知道刚拔掉电话不多久,房门就被敲得脆响。他很不耐烦的问一句谁?一个女人刻意装出的温柔声回答道:先生,你开一下门嘛,我有急事找你,你的房间座机打不通。
魏少风很无奈的开了门,是前台的那位女子,穿得很露肉,超级的三点式。不等魏少风反应过来,她就很麻溜的钻进了房间。
魏少风正在纳闷,那女人说道:哥哥,你好幸福哦,有人请你的客你知不知道?还把个座机线拔了?真不会享受生活!
魏少风看着她,脸上露出不懂的表情。
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秦哥哥请你的客,六百块钱已经给我了,是东头饭馆的女老板亲自送来的,说你一个人肯定很寂寞,要我好好陪你一晚上,我已经被你包夜了,嘿嘿嘿。说着,就往床上躺。
魏少风呆板的站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也不敢走近床,担心还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在后面等着他。
十多分钟后,他才想起应该把桌子推过去抵着门。然后,他又看了看房间的每个角落,似乎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向床边走去,轻飘飘的躺下。可是刚刚躺下,他就感觉有无数张脸在窗户边向他窥视。那些脸是那么的熟悉——有领导的,有母亲的,有妻儿的,有同学的……他于是起身向窗户走去,窗外,除了黑色的夜和一地泥泞,什么也没有……
作家简介
付 梓,本名傅书勇。生于贵州六枝,现居贵阳。自幼命运多舛,三岁成孤;少时半农半读,好文数,发表过诗文;后承生活之重,做工人、工程师和主任,同时自修大学课程和照顾残缺的家,一路身心俱疲;38岁辞职,继续在困境中拼杀;2016年重返文学家园,已在《贵州作家》《西南作家》《四川诗歌》《躬耕》《齐鲁文学》《黄河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和诗歌《山不转人转》《沧桑》《黔中抒怀》《岁月无痕》《迷茫的青春》《人生如戏》等共二十多万字。
《西南作家》征订、征稿
启 事
贾平凹先生欣然题字,傅天琳女士激情赠言,铁凝主席、阿来主席热情关注。
中国第一大综合性文学民刊《西南作家》杂志,大型大气,纯文纯艺;立足西南,辐射全国;文交天下,兼容并包。2018年第四期顺利出版并隆重上市,全国发行。
四川省文联主管,《西南作家》杂志社出版。
2019年的征订、征稿开始啦!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风采,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追求。霓虹幻眼,人心浮躁,但我们《西南作家》同仁一如既往地坚持写作、办刊,坚守文学阵地,坚定文学理想。我们坚信:缪斯一定不会亏待文学的追梦人。
发表即赠样刊,见刊即发稿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