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成丨心缘何时了
今年是王老敬身先生诞辰110周年,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我该写篇文章,来缅怀这位温州诗坛泰斗、铮铮铁骨的文化老人。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为前途而苦苦挣扎的时候,生活中出现了一位相知王熙丽。她比我低一届,是全校闻名的才女,出身于书香门第,其母陈华鬘三十年代初毕业于上海法学院,温州第一位女律师,家母挚友;其父王敬身是温州诗坛耆宿,解放前曾当过蒋鼎文将军的侍从秘书,反右时就因为点赞几句温州“头号右派”刘景晨的气节,被戴上了“漏网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害得她姐妹仨都考不上大学。她写得一手好字,又会作画,也会弹琵琶,我的女儿小时候就曾经跟她学过琵琶,可惜女儿不争气,到最后竟把琵琶丢弃在床底下。后来,她好不容易在温州画帘厂谋得个画工的职业,却在文革时成了被整的对象,连工人也当不成。那时候我在印刷厂当工人,工余时间在市业余科技大学教日语,她一直在听我的课。
记得是1977年下半年,她领了位长者到印刷厂里看我,这位长者叫郑愈,刚从内蒙古大学退休,回乐清老家探亲,是位名教授。他见我们俩这么用功,颇为欣赏,说了一大堆勉励的话,并告诉我,他少年时曾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跟郭沫若同桌,他的许多同学现在都是日本国名流。国家教育部有意向,欲请他发挥余热,去日本当督学,负责指导和督促公派留日的学生。郑老勉励我们好好把日语学好,待他去了日本,一定设法为我们寻找一个去日本深造的机会。当时我的日语已有一定基础,只需在听力上多化点功夫;熙丽刚刚起步,但她决心很大,跟随郑老到内蒙古大学去,郑老给她找了个在艺术系和日语系旁听的机会。可惜只读了一年多一点点,郑老突然因病去世,一切美梦均成泡影。熙丽从内蒙回来后情绪十分低落,感到前程一片渺茫,她跟我说,国内没有她的立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只有在国外找个老公了。固然,有人为他介绍了位从台湾出去的西班牙华侨,虽然年纪比她大十来岁,但毕竟是读书人,她愿意。临出国时,她悄悄跟我说:“我先去看看,如果好,你也来吧。”
想不到老天庇佑她,她真的找着了个好老公,没多久,她把自己的姐姐、妹妹、弟弟都带到西班牙去,自己还在瓦伦西亚开了间不小的中餐馆。她一边做生意,一边入艺术学院进修,跟从当地的艺术家学画,才艺有了很大的长进。大概在她赴西两年后,她给我寄来封聘书,上面盖着中国领事馆的公证签章,意思是聘请我到她店里工作。她嘱我尽快去申领护照,待护照到手后马上寄给她。当时,国内对出境控制很严,想不到我拿着她这张聘书去公安局竟顺利无阻,很快就拿到了棕面本本。当时我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我跟妻子商量时,她并没有反对,但似乎也不很赞成,只是说我走了,三个孩子怎么办?1985年5月,我收到了熙丽寄来的一个文件袋,市公安局也同时寄来了一张“批准出境通知书”,据说这叫“倒签证”,是她向西班牙外交部办妥了签证,就不需我再跑西班牙驻华使领馆了,也就是说她已为我办好了所有去西班牙的手续,只待我把何时动身的日期告知她了。那一次她还同时为王绍基办好了手续。王绍基是熙丽弟弟左峰的少年好友,当时在温州二中教音乐。绍基特意来找我,我们约好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想不到这时候母亲却很严肃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而且态度非常坚决。母亲在家庭中享有绝对权威,她是绝不允许我争辩的。她的理由只有一个:“你的家在温州,你的根在这里。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站住了脚跟,你才可以考虑到外边去发展,否则,你永远不会有出息。我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是软骨头,做逃兵!”
煮熟的鸡蛋就这样飞了,妻子当然是暗中高兴,只是不明说罢了。我觉得深深对不起熙丽,有一次她回温探亲,提起这件事,我向她表示深深歉意,既让她费心,又让她破费,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会让你来洗碗?!”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长年累月吃素,而且乐于助人,化缘行善。她说她已关掉了餐馆,不再赚钱了,正专心一意跟番人学油画,想探索一条国画和西洋画结合的路子。
没想到那一次谈话竟成了最后的诀别。不到一年,我从国传处接到了噩耗——熙丽因患胃癌不治身亡,她的夙愿——去法国举办个人画展最后没有实现。她没有生育,最后连骨灰也没有运回,我除了存有她给我的这一张照片,就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了。这是我一生中所遇见的一位令人刻骨铭心的薄命才女。
熙丽父亲王敬身先生是个宁死不折腰的中国文人,典型的硬骨头,因而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必然会吃不少苦。再加之师母1977年就撒手而去,因而精神总是不很舒畅。他对子女们极其严厉,还经常以我为例子来训斥孩子,说我怎么怎么用功,说我怎么怎么争气,说我在永强中学代课时,为了不落下晚上的课,下午放学后骑自行车赶回温州,第二天摸黑又要骑四十多里路返回寺前街。
王老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争气,古文的功底最扎实,也写得一手好字,当时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好不容易在华侨中学找了个语文代课教师的工作,拨乱反正后考上中山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去了西班牙,又继续到美国读博。王老最小的女婿叫余杰,毕业于杭大俄语系,分配到文成中学教英语。他挖空心思想调回温州,以便照顾家庭,好不容易跟当时的温州师专英语科主任李成华挂上了钩。师专有意向调他,一次李老师来王家找余杰,刚好他不在家,王老得知来意后,竟然说了这么句话:“你是要老师,还是要余杰?如果你要余杰,我可以转告;如果你要老师,我向你推荐一位比余杰好的人给你。”王老所推荐的就是我,于是李老师找到了我,要我去试教,要我先兼两个文科班的“公外”。余杰好不容易接上的线,竟被岳父大人给搅黄了,他只得另起炉灶,调到华侨中学教了几年书,后来也随着妻子全家迁往西班牙了。而我呢,那时候我已调到技校教英语,因为学校不同意我在外兼课,师专的课只教了不到两个学期也被迫停掉了。那时候两伊战争刚结束,李成华老师被北京派到伊拉克当翻译(他毕业于北大阿语系),我跟温州师专的联系就此中断了。
王老待人宽严有济,对于好学者总是谆谆教导,百倍呵护;对于那些华而不实者,则经常不留情面,将其骂得狗血喷头。王老对我赞赏有加,我也对他万分尊敬,只是平时不大敢去他家问寒问暖,因为他太严厉了,他的女儿们个个怕他,我自然就更怕他了。再说他擅长古诗词和中医,而我当时一门心思学外语,古文功底并不好,我怕受他的奚落。记得他曾公开跟我说及一位以新诗名闻全国的诗人,对其评价竟是“狗屁”!
后来,王老的小儿子跟唐湜老的小女儿阿丁好上了,他们一有空就往永强找骆运启和董昭寿两位学长玩。他们俩的婚姻竟然遭到了两家的反对,理由很简单,两个家庭都被整得太苦了,做父母的怕孩子们会像他们一样地遭罪……始料不及的是做子女的不仅不理解可怜父母心,竟然决定私奔以示反抗。他们先跑到骆老师家呆了两天,然后去了杭州,并给我寄来封信,托我把他们的决定告诉唐老和王老。接到信后,我中午即找到了唐老,并把唐老约出来,把阿丁的决定告诉唐老,只见唐老像木头一样没有一点表情,不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当时唐老正在翻译《罗蜜欧与朱丽叶》,我劝慰他说,阿丁就是受到你的熏陶……当天晚上我又赶去松台山麓王老家。出乎意外的是,唐师母带着大儿子、大女儿已先到一步兴师问罪来了,只见王老躺在床上,不时叹着长气,不时摇着蒲扇,床上的一领蚊帐已被撕得粉碎。唐师母一边哭一边骂,王老却一声不吭。因为双方都是我的老师,作为晚辈,我没有发言权,当时也根本容不得我插话,只能跟熙丽她们站在旁边,偶尔上前劝上几句,但根本无济于事。说真的,我当时的感情是完全站在王老一边的。我为王老鸣不平,我觉得王老太受冤屈了。从那次后,王老家我去少了,我总觉得无颜见王老,做晚辈的没有保护好长者。后来,熙丽去了西班牙后,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老一家也终于从贫民窟搬到了黎明侨村,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年,王老就走了,比熙丽先走了一步。
顺便提上一句,王绍基去了西班牙后,洗过盆碗,在马路边拉过小提琴,吃了不少苦,现在已成了腰缠万贯的侨领、3E国际集团的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