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婚|日常

不知不觉,我结婚25年了。

1993年7月16日,我和谷丽影女士一起到大兴黄村镇民政部门扯了一张结婚证,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合法婚姻。2018年7月16日这一天,太座谷丽影和女儿在北京,而我在遥远的莫斯科,不在一起,我只能以此文为念,庆祝我们一起度过的25年婚姻生活。

结婚25年,按西方说法,叫银婚。过去在小说或影视作品中看到庆祝银婚的场景,总觉得是“幸存者”的胜利庆祝,既有悲凉,也有羡慕——尽管我们身边,无论是我的父母祖父母,太座的父母祖父母,老辈人的婚姻的稳固,又岂止是银婚金婚,他们是真正一辈子长相厮守,但作为普通人,他们从没想过什么金婚银婚,在他们看来,不就是生活嘛——作为城市小知识分子或现代中产津津乐道的西方概念,银婚,这个我所谓幸存者的胜利,悲凉或钦羡,无非两个方面:一是25年岁月沧桑,某种意义上,人已跨入老年之境,白发苍颜,再无昔日之容颜体力,也无年轻的冲动激情,面对流逝的岁月和身心,就算幸存,就算胜利,也只能是“惨胜”;二是与我们的父祖辈对婚姻生活的理解不同,现代城市生活在选择自由婚姻自由的旗幡下,任意挥霍上天的眷顾,背弃人间的誓言,这样的情况,稀松平常,加上生活的窄逼局促诱惑也多,婚姻生活能够如此顽强持久,当属不易,所以当年我看到银婚的庆祝,也会默默送上祝福。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也还常常怀有少年未成熟心态时,不知不觉却迎来了自己的银婚,这种感觉,自然也是悲凉与幸福两种感慨交杂。

悲凉自然是与时间的战争已然过了中场,对老人孩子还负有不可推卸的重任,而一鼓作气奋力前行的青春激情不再,却多了再而衰的疲惫之音(这也是沉重的生活印记),以及弗罗斯特面对林中未选择小路的惆怅。

但是,更多,可能是一种感觉,幸福。

我上大学时看潘虹达式常演绎的电影《人到中年》,两位生活事业重压下的中年夫妻,在树林里,踩着满地落叶,朗诵着裴多菲的诗: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这样的场景,我很喜欢,我曾多少次想象,自己将来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

但是,生活不是浪漫的诗化的表演。“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杨样不离他。如今出门期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才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真相。当然,并不是说琴棋书画诗酒花就不一定不存在了。

在不需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局促之后,婚姻生活的幸福在哪里?

“结婚的时候,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老了之后,还能和对方好好交谈吗?除了交谈之外,婚姻中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我从没想过尼采这样的人会对婚姻做出这样的评判,但他说了,说得非常对。尽管我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扪心自问过。

我觉得比尼采讲的交谈更进一步的,是面对生活的挑战时,默契,才是婚姻生活幸福的体现。尤其是面对重大抉择时,你的伴侣是不是一直坚定的和你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从青年到老年,永远无条件主动和你站在一起,迎接挑战——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也难免磕磕绊绊——而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会永远感激太座无怨无悔的支持。

与许多现代文明熏陶的年轻人不同,我和太座的婚姻,不是现代城市文明自由恋爱的产物,而是传统的媒妁之言的结果。我和太座从相识到结婚,时间也很短,不过半年时间,婚前从没给她送过一朵花,谈婚论嫁时也从来没有什么山盟海誓(我曾经专门写过《合法婚姻》合法婚姻|怀旧党,回忆我们俩的相识与结婚过程),但是,一路走过,共同生活养成的某种默契,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理解和明白。

从我年轻时弃绝人人羡慕的皇粮,转身向不确定的未来觅食,到后来职业生涯几番激变裸辞,乃至自我熔断,婚后我人生中每一次个人的重大选择,太座都是我的定海神针,上敬亲老,下抚幼雏,友对兄弟,不仅在我艰难时刻帮我维持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让我无需考虑家庭生活的日常,而专注于处理自己的事情,更是在我尚有犹疑彷徨的时候,给与我精神上极大的鼓励,帮我坚定了选择的意志——按自己的意志和趣味选择生活。

2008年我从南风窗裸辞,已经辞职在家带孩子的太座,毅然重新出来打拼,在父兄的支持下,开了一个茶叶店,抛头露面学着做茶叶生意,养家糊口,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2013年我彷徨于辞与不辞的纠结中时,太座一言九鼎,说,这有什么犹豫的,辞,大不了我养你!

2014年底我在犹豫接不接受新京报的邀约时,太座说,去,如果干得不舒服,大不了回家,就像今年(2014)一样,今年你过得不是很舒服嘛。

2017年上半年,因为各种原因,我再次陷入困顿与激愤的纠结中,半年我胃疼三次,每次都死去活来,太座说,既然干自己喜欢的事空间越来越小,自己这么难受,咱就不干,我养你!

正如封新城兄跟我说的,“兄弟,弟妹是以一个女人的胸怀,养住了一个总编辑的情怀,好好珍惜”。

2017年熔断职业生涯后,对于我这样家无长物一向靠工薪收入养家的资深中年来说,生活的压力其实不小。但当我拒绝向我发出的一切邀约(尤其其中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邀约)时,太座都是毫不犹豫的支持赞同我的选择。这种赞同支持,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式,也不是一个无主见女人式的——要知道我太座虽然读书没我多见识没我广但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说,你现在在家,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自己做主,多好!

当然,我也很努力,虽然我玩笑说自己吃软饭,但一个真正的男人,又怎会真吃软饭!反而是不用扬鞭自奋蹄。

这一切的背后,其实与我太座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过分要求有关。我后来跟朋友多次聊到,如果我太座在物质生活条件的要求上给我压力大一些,我的很多行为或许就会越出我自己逐渐摸索到的追求轨道,而与常人一样,为工作为物质所役使,也许也会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今天的朱学东可能就将不复存在。

太座未必完全理解我精神世界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追求,但是,这些年共同生活的磨合,她其实还是触及我内心很多隐忍不发的想法,这是一起经历世事共同面对挑战的结果。

“婚姻中寓有一个人四分之三的幸福,而在其他方面——连四分之一还不到”。 经过半个多世纪颠沛流离的不幸生活后,终于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建立了一个家庭,建立了稳定的生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致尼·尼·斯特拉霍夫的信中说。

可能确实是。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没有陀斯陀耶夫斯卡娅的操持,光债主逼债,恐怕都会搞死这个天才的伟大作家的。至于我自己,如果我个人职业生涯这些重要选择关口,太座不是坚定地站在我一边,理解并支持我的职业追求,我个人恐怕也无暇去思考什么“形而上的奋斗”以及拥有今天的精神世界的。

银,在汉语色泽中有纯洁明亮之意。我想,这才是银婚的本质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