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 在苏轼故乡眉山所见

▲ 眉山三苏祠内现代人想象的苏轼,他已经成为中国诸神之一
眉山下着雨,秋天在雨的后面。晴下来的话,大地就要泛黄了。田野上已经出来些淡淡的土黄,在玉米地里,稻田里,草丛的边缘。瓦色也在转青。苏轼这个名在这里知道的人不多,“苏东坡”倒是家喻户晓。但是要问“苏东坡家在哪里”还是得去问专家。都过去了千年,还问“苏东坡家在哪里”这种寻常之问,有点过于天真。
宋是以美为生命最高境界的时代。美并不是观念、概念、书本上的答案、意识形态……而是生活。生活,必须要有活者在,才能够生。《易经》日,生生之谓易。易,有的时代只是活着就可以了,宋却要求“甚美”。生活就是艺术,在宋已经成为最高价值设定。“宣祖率兵夜半至城下,传呼开门,太祖曰:'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诘旦,乃得入”(《宋史·太祖本纪》)甚美。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希腊人为生活而智慧,宋人为生活而艺术。两条不同的路线,但是殊途同归,都是热爱生活,人生要“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一切宗教、文化、政治、哲学、科学技术……只有一个目的:生活,生活,生活。“活泼泼地”(王阳明语)。美领导着生活。美是古老的,美是一位祖母,美不是未来主义而是温故知新,只有古老的事物能够告诉我们什么是美,美是时间的结果。所以,曹雪芹要写过去的梦,“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曹雪芹《菊梦》)。普鲁斯特要“追忆似水年华”。
“甚美”,是苏轼一生的追求,即使在流放中,苏轼也不忘“甚美”。“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在苏轼给张文潜的那封伟大的信中,甚美,是苏轼的“最高价值”(尼采的概念)

▲ 眉山的一位草医

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已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答张文潜县丞书》)

▲ 几把竹椅

20世纪是个不美的时代,活着的有用超过了美的无用。一个反生活、不美、维新是从、“同己”的世纪。旧世界创造的美,画栋雕梁、堂前燕子,在凋敝、没落中等着拆迁,搬家。现代化实用便捷,也公道,但是不美。反传统必然取消美,美来自传统,这一点未来主义者们始料未及。在苏轼家乡,人们似乎对美已经丧失了兴趣,日子过得下去就好,但是美已经成为生活习惯、风俗。如果你要生活,你就无法不美,美现在成了被动的、附庸的、敷衍了事的,不再是积极的、当然的、郑重其事的。但依然是生活就是艺术,令杜尚们望尘莫及。在汉阳镇,一只猫成年累月地睡在它家老太太手编的簸箕中间,因此它创造了一个新词,猫床。一位理发师的工具像丝瓜一样挂在被炊烟熏得漆黑的楸木墙壁上,旁边一尊同样漆黑的、晚清匿名匠人塑的泥巴财神,胸前安着一片用来照妖的、已经模糊不清的小圆镜,似乎来自劳森伯格的想法。河岸那些沿着果园或者茄子地蜿蜒曲折蛇行着的旧篱笆,仿佛是大地艺术家克里斯托所为……真是美极!人们想到的只是实用,做出来的却无不美。美在中国地面上无所不在,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只要生活,那就是美的。美,人们日用而不知,这是宋的伟大贡献。

▲ 老朋友,从小玩到老

苏东坡的身体早已灰飞烟灭,但是他故乡的天空还是那个天空,星象还是那个星象,北斗还是北斗,天罡还是天罡,虽然有些朦胧。风还是那些风,云还是那样的云,大地还是那方大地,虽然表面有点支离破碎。河流还是那种水,虽然已经改道。人们还是要摘竹子,种桃子,吃大米,吃东坡肉。夏天还是夏天,闷热多雨;冬天还是冬天,少雨干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依然不言。大块假我以文章,依然能够文章,虽然格局远不如宋。
也还是那种伟大的朴素,在眉山的村庄小镇上,连清朝那种巴洛克式的奢华、繁琐都看不见,虚荣仿佛对此地毫无影响,依然是宋代就崇尚着的朴素世界,道法自然,诚实耐用。

▲ 小吃摊,眉山汉阳镇

走在他的家乡,如果读过他的诗的话,如果足够敏感,就会像是走在普鲁斯特式的小说里,许多意识流会被唤醒,你会像斯万那样在某个角落的一瞬间就闻见宋的气息。一阵花香,一块云,一位农夫,一条小路,一棵树,一阵风,一个渡口,一轮明月,一座松冈,一块被风雨洗涮得发白的门板……都会闪出苏轼的某行诗句。苏轼活在时间中,也活在空间中。宋只是隐身而已,宋是生活,生活是不朽的。
我在汉阳镇遇到了这首诗:“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美人微笑转星眸。”(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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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于坚以文会心、为文招魂,写诗、作文、立论,皆自由挥洒,辞直义畅。他居边地数十年,独持己见,一意孤行,如今个人细语终成高论宏裁。
——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授奖辞
于坚的散文题材广泛,语言自由,心接古今。他将口语和书面语交替使用,使得他的叙述和描写,在体验和经验、现实和历史之间来回巡游、自由穿梭,堪称当代散文精品。
——第三届朱自清散文奖 授奖辞
回到内心,回到生存的现场,回到常识,回到事物本身,回到记忆中和人的细节里,一直是于坚写作的一种内在愿望。
——谢有顺
于坚的散文是真正来自人间的笔记,其中沾染着太多的人间烟火,有着太多的人间气息。它把中国的散文拉回到人生的现场。
——祝勇
文字选自《在东坡那边:苏轼记》,于坚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楚尘文化,2021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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