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愚守拙与不写之写 ——黛玉和宝钗的“闲言碎语”及其它(二)

藏愚守拙与不写之写
——黛玉和宝钗的“闲言碎语”及其它(二)
潘学军
文本描写显示,黛玉和宝钗的判词和图册是共一诗、同一图的。对此,研究者作出种种解读。不过,有一点是不应有争论的,那就是在判词中,咏黛玉的侧重是她的“才”,即“咏絮才”。相比之下,咏宝钗的则侧重是她的“德”,即“停机德”。大家对“咏絮才”和“停机德”的典故都已知道,不用笔者多言。但从曹雪芹借用典故的旨意写黛、钗的形象特质看出,她们是分别代表着不同的价值取向的两个人物。曹雪芹在此已把两者的人物形象特质定下基调。由此而开写去,按着两者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价值取向驾驭故事的情节,并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写出了两者不同的命运悲剧。因此,判词说“堪怜”和“可叹”,两者都是值得同情和悲悯的。
那么,对于黛玉和宝钗两者,在此,先放下黛玉不说,笔者主要是想浅谈一下宝钗。
从歌咏宝钗的“停机德”的典故看出,其意具有中国传统道德价值取向。因此,在宝钗身上,曹雪芹把她写成一个严格遵从传统道德规范的女子。事实是,宝钗对传统价值观中要求一个女子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的价值是深深认同的,且在日常生活中,她也是躬身践行的。而这样的对女子的道德规范要求,其内涵很广泛,但是,不外乎女德中的德、言、工、容等方面的行为规范。曹雪芹在小说中,对宝钗这几个方面的内容描写都涉及了。下面择一二而述之。
如果说曹雪芹在第五回判词中写宝钗的“德”比较概念化之话,那么,在第八回中借宝玉去梨香院探小病中的宝钗时,在宝玉进门时的抬足举手间,对宝钗的“德”才作了较为详细的描写。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对宝钗的穿戴、妆饰、言行作了全面的描写,都是为了表现她的“德”而着墨。在此,对用妆饰的“容”来表现她的“德”先不说,单就她“藏愚”与“守拙”的言行表现出来的“德”作浅述。
不过,尽管曹雪芹在小说中着重表现宝钗的“德”,但是并不意味着宝钗没有“才”。与黛玉的“逸才”相比,宝钗的“才”表现为博学多才,是“杂学旁收”的杂才。比如,在第二十二回中写到她懂戏曲、在第十八回与第三十七回、三十八回等回中写到她擅诗,在第四十二回中写到她懂画,在第二十二回写到她会灯谜,等等。可见,她是博学多才,这从脂批中也可看出,脂批说宝钗一生为“博知所误”(1),说到宝钗“博知”。但是,为了塑造宝钗形象需要,与重写黛玉的“才”不同,对宝钗的“才”多是侧写,而对她的“德”是着重写和正面写。借用比《红楼梦》问世略早一点的清初小说《林兰香》中,随缘下士在第十五回“燕梦卿让居别院,林云屏承理家私”的两句话来作比黛、钗两人,也应是最合适不过的:“征蕙质于诗书,每因德而忘其美。蕴兰心于阀阅,时缘才以掩其贤”(2)。这两句话形容林云屏之“德”和燕梦卿的之“才”, 其实,燕梦卿是才、貌、德兼备,而林云屏在“才”方面与燕梦卿相比,可谓略输文彩。尽管《林兰香》对《红楼梦》的创作有影响(3),但是她们分别与宝钗和黛玉相比,在人物形象的意义上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借用此话来看宝钗,对于宝钗而言,我们时常因其“德”而忘其“才”,似乎也讲得过去。宝钗不是无“才”,而是她不屑于写诗,而且是出于写作需要,曹雪芹以“德”而“掩”其“才”而突出其“德”而已。
好了,绕了一个大圈,我们还是接着上面的话题来看曹雪芹是如何表现宝钗的“德”的。她的“德”主要体现在言行和思想上,即第八回中写到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藏愚”与“守拙”两个方面。
古代的淑女不以“才”而以“德”称,即使有才也不能显露,否则是被人耻笑的。因此,闺中女儿仅作女工而不像男儿热衷于读书取功名。这样的思想在《红楼梦》中也有体现,如在第四十八回中黛玉和探春有“我们的笔墨不该传到外头去”的话,闺中女儿写诗作玩耍游戏则可,要是认真把读书写诗作为一件正经事,那是不符合当时的女德规范的。又如,在第四十二回中写宝钗“教导”黛玉的场面也有体现,宝钗“教导”说,女孩儿家不认得字倒好,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否则,被书移了性情不好。再比如,在第四回介绍李纨出场时说得更加直接、直白,说“女子无才便有德”,可见有德才是当时女子的首要要求。但是,曹雪芹在小说中偏把十二钗中的大部分女子都写成是有诗才的女子,其中的黛玉和宝钗便是典型。在这种情形下,曹雪芹为了写好她的“藏愚”与“守拙”的“德”,以塑造宝钗的淑女形象,只好避其“才”而写其“德”,即对其“才”不作正面的描写,而是作侧面的描写,以彰显其“德”。这个写法可称之为“不写之写”。
什么是“不写之写”?在脂批中亦有提及“不写之写”的手法,如在第十三回中写到秦可卿死亡,在“彼时合宅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处,脂批曰:“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4)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指“作者不直接落墨落笔,而是靠暗示,而引起对某事某人的联想”(5)。其实,“不写之写”的手法就是中国文史书写的方法“春秋笔法”的另一种表示。“春秋笔法”以“笔”和“削”的手法,在材料采用上有取舍,以达到褒与贬的效果。那么,从其意转而言之,“笔”即“写”,“削”即“不写”。而“春秋笔法”源于孔子修《春秋》的使用的手法。据《史记》说孔子“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为赞一辞。”(6)后来,经学家继承孔子作《春秋》的笔法,并作进一步的发挥和阐述。如左丘明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7)其中的“微而显”和“志而晦”就是“笔”与“削”的换一个说法。具体说来,“显”与“志”就是“写”,“微”与“晦”就是“不写”。其实“不写”也是“写”,只不过是没有直接写,而是在“微”与“晦”处表达其褒贬之义,而不是直接或直白地写出。这就是“微”与“晦”之义。后来,文学家从经学家“春秋笔法”中得到启发,也把其运用到文学创作之中。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也加以运用。小说中对“春秋笔法”运用之处颇多,脂批也屡屡提及,在此不赘述。其中写宝钗时,也有体现,那就是“笔”与“削”或“微而显”与“志而晦”,用脂批的话说就是“不写之写”。但是,有一点我们应注意,笔者以为曹雪芹采用“不写之写”的手法来写宝钗,继承了“春秋笔法”中的“婉而成章”的风格,以寄寓褒贬的微辞大义,来表达自己对宝钗的思想倾向性,但是,这个“微辞”是有“度”的,并非把宝钗贬斥到“好”的对立面,与黛玉势不两立。这是我们理解这个问题时应该注意的一点。
话又得说回来,如前所说的,宝钗不是无才,而是博学多才,与黛玉相比,她在大多时候或在大多场合下,不爱扬才露己,因此,说她是“藏愚”或“守拙”。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第十八回写元春省亲,元春要宝玉和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等姐妹当场赋诗。其中迎、探、惜的诗才自难与黛、钗抗衡。可知,黛玉与宝钗的诗才不相上下,但是两者当场的表现不同,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因未能如愿,大展其才而心中不快,觉得自己仅写一首,尚不够瘾,又代宝玉写了一首《杏帘在望》。刚才说了,黛与钗诗才并胜,但是,曹雪芹仅“写”黛玉呈才扬己,而“不写”宝钗的表现。实即“写”黛玉以“写”宝钗,宝钗不但有才,只是不像黛玉那样“要大展奇才”以表现自己。因为,曹雪芹着重写宝钗的是“德”,而不是“才”。这就是曹雪芹采用“不写”的手法来“写”宝钗之“德”,即表现她的“藏愚”或“守拙”之德。此外,曹雪芹还直接采用“写”的手法来表现宝钗,如在第二十二回写过元宵节,贾妃从宫中传出灯谜令迎春及黛玉、宝钗等人猜,宝钗一看,觉得这些谜语“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同样也写出了宝钗“藏愚”或“守拙”之“德”。
除上述的例子外,还有一个典型的“不写之写”的例子,那就是大家熟知的在第四十回中,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贾母宴请刘姥姥,刘姥姥席间说的“老母猪”的笑话: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在上述的场面中,湘云、黛玉、宝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探春、惜春等人的笑态都写到了,就连“二木头”迎春不写她笑,也写到她。那么,有一个人没有写到,是谁呢?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没有写到薛宝钗。为什么没有写到?是不是宝钗不在席间?确实没有写到宝钗,但是,宝钗却在场而且是与宝玉、湘云和黛玉共坐一桌的,请看: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
这是宴席的座位安排,很明显地写到宝钗是与宝玉、湘云和黛玉是坐一桌的。那么,既然宝钗也在席间,这么一个对景的笑话,个个都笑翻了,为什么唯独薛宝钗不笑?或者说为什么曹雪芹偏偏没有写到她笑?
笔者以为,在这样的场面写宝钗笑或不笔,着实是为难了曹雪芹。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大家试想想,在这样一个不讲身份和场面、不合诗礼大家款段礼数的场面,如果曹雪芹写宝钗也像湘云那样喷饭、黛玉那样伏桌叫“嗳哟”,那么,对于一个以“德”为先的淑女薛宝钗而言,成什么体统?所以写不得。那么,如果不写她笑呢?读者试想想:一个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场面,唯有宝钗不笑,或者曹雪芹偏独不写她笑而是写她其它方面的表情,是不是不符合场景,是不是显得宝钗太道学、太正经,是不是不适合时宜,过于呆板而不合常情?处于两难的境地,高明的曹雪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写宝钗笑,也不写她笑或写她其它方面的表情,免得“写”了伤害、唐突她淑女的形象,采取“不写”的策略,以保护她“德”的形象。
我们不会忘记在第五十五回中,凤姐在平儿面前对一些人物的恰到好处的评价,其中她对宝钗的评价是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恰当极了!这说明宝钗日常的言行是“寡言”慎行,也是女德中的“言”的规范。凤姐说她“一问摇头三不知”,笔者以为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说罢了。回过头来想,一个不苟言笑、时时注意自己言行的淑女,在上述的“老母猪笑话”场面中,你认为是写她笑好,还是写她不笑好?曹雪芹采用高明的“不写之写”手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正是曹雪芹描写人物的高明之处,尤其是对于表现宝钗的性格方面,在“写”与“不写”的“度”的把握上非常到位,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我们还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藏愚”或“守拙”只是宝钗“德”的主要方面,但是,她的性格随着进贾府时间长久了,适应了环境或人物,也表现出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天真和人情世故富有风趣等方面的性格,如第二十七回中写到的她“扑蝶”的情景,还有第四十九回写到的她打趣香菱和湘云谈诗是“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的风趣与幽默,第五十二回打趣湘云为“诗疯子”、香菱为“诗呆子”的话语,都表明了这一点。当然,她的“借扇子双敲”及咏蟹诗等故事与情节,都显示出她性格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不过,在愠而不露、刺而多婉中都是为表现“德”的形象,且是以没突破这个形象的“度”为前提。
由此而使笔者想到与评价宝钗相关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清代的一些评红家说宝钗有意“藏奸”(8)。笔者认为这样的解读是一种偏见或误读。这些评点家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其中之一或是对曹雪芹写作宝钗的手法没有领会到位。如果从曹雪芹的“不写之写”手法上入手,“不写”宝钗的某些言行和“写”宝钗的某些行为,是曹雪芹有意刻画她的“藏愚”或“守拙”的性格,“藏愚”并非“藏奸”,“守拙”并非“以退为攻”,因此并非突出她“藏奸”的言行。如上面谈及的猜灯谜,宝钗明明自己知道了却说难猜,就是“藏愚”和“守拙”的表现。至于一定要说她有“藏奸”的行为,那是站在道德的制度点,是一种带着有色眼镜的解读。比如“写”她行好乐施,这是她一贯的处事原则,对贾母、王夫人是这样,对赵姨娘、岫烟、黛玉、湘云也是这样。令人不解的是,同是一种善意行为,为什么对黛玉送燕窝就认为是“藏奸”以达到迷惑黛玉而夺婚的目的,而送土仪给赵姨娘就认为她八面玲珑会做人?这实质是一种完全根据自己好恶而作选择性失明的取舍,笔者以为这样的解读不可取。
总之,曹雪芹为突出表现薛宝钗“德”的形象特质,巧妙地采取“不写之写”的手法。当然,评价一个人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现实是这样,艺术世界中也是这样。因为,除了涉及到评价标准是什么外,还涉及到如何评价等诸多因素。但是,对于像薛宝钗这样的人物评价,笔者以为应放在曹雪芹写作的时代,还应考虑到曹雪芹写作的动相和目的等诸多因素,如果这样的话,对她的解读和评价或会更加理性和冷静一些。
你认为呢?
2019年10月6日晚痴红轩
注释:
(1)、(清)曹雪芹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第495页。
(2)随缘下士编辑《林兰香》,寄旅散人评,于植元校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第119页。
(3)关于《林兰香》的问世,学界有歧见。有的认为与《红楼梦》差不多同时,有的认为比《红楼梦》早,问世于清初。但是,其对《红楼梦》的影响问题,《红楼梦》对其应有借鉴。笔者倾向于于先生的观点。具体参考于植元的附于《林兰香》后面的《林兰香论——<林兰香>校后记》。随缘下士编辑《林兰香》,寄旅散人评,于植元校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
(4)、(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第258页。
(5)、冯其庸、李希心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第442页。
(6)、(汉)司马迁《史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9月第1版,第577页。
(7)、(清)洪亮吉撰《春秋左传诂》,李解民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10月第1版,第471页。
(8)对此可参考清人话石主人等人的评点,在此不再一一胪列。这些批点者指摘宝钗的言行是“藏奸”、“奸”或“讦”等,这些评点是有偏见或不当的。具体参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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