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汉书》笔记六题

薛宣反对节假日加班

及日至休吏,贼曹掾张扶独不肯休,坐曹治事。宣出教曰:“盖礼贵和,人道尚通。日至,吏以令休,所繇来久。曹虽有公职事,家亦望私恩意。掾宜从众,归对妻子,设酒肴,请邻里,一笑相乐,斯亦可矣!”扶惭愧。官属善之。(班固《汉书·薛宣传》)

徐坚《初学记·政理部》:“汉律: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每五天休息一天,这是汉朝官员的例假。例假之外,还有节日的休假。所谓“日至休吏”,就是说,每年的冬至和夏至这两天放假,不用上班。张扶是薛宣的手下,主要负责社会治安,大概他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所以坚持办公,不愿意休息。在某些人看来,节假日加班,坚守工作岗位,这是一种默默奉献、大公无私的崇高精神,值得大力提倡,但是薛宣似乎不吃这一套,他不仅没有表扬张扶的公而忘私,反倒给张扶上了一堂思想课:“工作再忙,也不能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吧?上班归上班,放假归放假,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摆几桌,请朋友们过来喝两盅,大伙儿乐一乐!”薛宣官至丞相,封高阳侯,但很多举动并不值得恭维,不过在张扶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做到了“以人为本”,符合人之常情,所以经他这么一开导,张扶马上就脸红了,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异议。杨联陞先生指出,从两汉至明、清,官员的例假日是“不断削减”的,原因是政务不断增多,皇帝的专制权力不断增强,对官员的控制自然也就越来越严酷。(《帝制中国的作息时间表》)如此说来,对休息权的争取,岂非就是对个体权利的捍卫,以及对皇权专制的反抗吗?

又,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官吏洗沐,在周秦时不见。然汉制多沿秦,疑秦时即有,载籍失之耳。洗沐亦名休沐,借洗沐之名出署休息一日。盖古官吏与后世异。既入署,则日夜寝食于其中。至五日洗沐,然后得出。凡请宾、访友、游戏诸事,皆于是日行之。非若后世官吏散值即归私邸也。”尚先生指出,汉朝官员上班,是要住在办公楼里的,不像今天这样,下了班可以回家享福。那么,例假和休假对普通的公务人员来说,就更加重要了。这是他们与家人、亲友团聚的难得的时光,弥足珍贵。意识到这一点,薛宣的劝导和张扶的惭愧,更显自然,更具人性。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

尚书令赵昌佞谄,素害崇,知其见疏,因奏崇与宗族通,疑有奸,请治。上责崇曰:“君门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对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愿得考覆。”上怒,下崇狱,穷治,死狱中。(班固《汉书·郑崇传》)

从前,汉哀帝刘欣听见郑崇的脚步声,总是笑着说:“我识郑尚书履声。”那时候,他很器重敢说真话的郑崇。但是,郑崇后来得罪了两个人,他和皇帝的关系就闹得很僵了。这两个人,一个是傅太后,一个是董贤。傅太后是刘欣的祖母,要求刘欣封她的堂弟傅商为侯,遭到郑崇反对,于是勃然大怒,数落刘欣说:“你贵为天子,怎能受制于一个小小的臣子呢?”董贤则是刘欣的男宠,刘欣对他有“断袖”之爱,缠绵得死去活来,差点就把皇位“禅让”给他了。一个是皇帝的老祖宗,一个是皇帝的枕边人,郑崇全得罪了,他惟一的出路,就是死,只有死,才能化解皇帝对他的仇恨。当然,他死得很有骨气,令人肃然起敬。刘欣指责他说:“你家门庭若市,好处捞了不少吧?”郑崇答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我读《汉书》至此,不禁怦然心动,拍案叫绝。一个在官场上挣口粮的人,身处乱麻一般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应酬,每天都要解读各种各样的脸谱,每天都要面对瞬息万变的宦海风云,无论如何喧哗,如何嘈杂,他的内心,始终像止水一样宁静,俗世间的歪风邪气,在如此宁静的水面上,无法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这是何等超脱的人生境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郑崇之谓乎?

官员的“功能性卑贱”

王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陈对,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班固《汉书·循吏传》)

龚遂“形貌短小”,皇帝很是瞧不起他。但他出任渤海太守之后,励精图治,很快就把渤海郡管理得井井有条,“吏民皆富实”,“狱讼止息”,再也没有人去做贼了。这回,皇帝对龚遂刮目相看,马上派人召他进京。龚遂手下有个姓王的酒鬼书生,趁着酒意,提醒龚遂说:“您见了皇上,千万别说您有什么功劳。一切功劳都是皇上的!”龚遂照办了,结果龙颜大悦,龚遂和书生都升了官。在皇权专制制度下,官员的一切成就,都应归功于皇帝的英明领导,刘泽华先生把这一现象称为“臣下的功能性卑贱”。这是与“臣下的本体性卑贱”相辅相成的一个概念。臣子的社会地位,生来就比皇帝低下,这叫“本体性卑贱”;臣子作为皇帝的工具,必须为皇帝所“用”,才有价值,皇帝不用你,你就是废物一个,你的功劳,归根结底是皇帝“用”你的功劳,所以你必须感恩戴德,山呼万岁,这叫“功能性卑贱”。“臣子说自己无知、无能、无用是君尊臣卑理论与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普遍性的个体价值否定,最终导致所有的臣子无人格、无主体、无意义,并为臣子天然的谬误与有罪做了铺垫。”(刘泽华《王权思想论》)既然一个人已经沦落到了“无人格、无主体、无意义”的地步,窃以为这不但是“功能性卑贱”,也可以说是“性功能卑贱”。除非在精神上集体阳痿,硬汉们很难在专制社会里滋润地活着。

从内部攻破堡垒

偷长曰:“今一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汙其衣裾。吏坐里闾阅出者,汙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百人。(班固《汉书·张敞传》)

清人汪琬在《钝翁类稿》里曾经提到过一种叫做“鸭媒”的角色:“江湖之间有鸭媒焉,每秋禾熟,野鸭相逐群飞,村人置媒田间,且张罗焉。其媒昂首鸣呼,悉诱群鸭下之,为罗所掩略尽。”简言之,所谓“鸭媒”,就是鸭子队伍里被人收买了的奸细,因为得了主子打赏的一点口粮,就跑到田里嘎嘎叫,引诱别的鸭子上钩,自投罗网。这种挑拨同类自相残杀的手段,是张敞的拿手好戏。他在胶东整顿社会治安,办法就是张榜悬赏,让盗贼们互相追杀,谁把对方干掉,谁就可以免罪,结果盗贼们你杀我,我杀你,死了个精光。张敞出任京兆尹的时候,同样是用这招来对付京师长安里的小偷们。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京城小偷的几个“带头大哥”纷纷表态,愿效“鸭媒”之劳。于是张敞录用他们为公务员,并给他们放了几天公休假。小偷们看见“带头大哥”做了官差,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从此真的官匪一家亲啦,个个跑上门来祝贺,划拳喝酒,烂醉如泥,没想到衣服上被“带头大哥”趁机用颜料做了记号,酒醒后在大街上晃悠,被治安警察一逮一个准。——类似的事情表明,堡垒是很容易从内部攻破的,面对利益的诱惑,任何一个阵营里的人都有可能互相出卖,不仅“飞车党”这种乌合之众是如此,即使组织严密的集团,也鲜有例外。

侦探政治是专制政治的表现形式

广汉尝记召湖都亭长,湖都亭长西至界上,界上亭长戏曰:“至府,为我多谢问赵君。”亭长既至,广汉与语,问事毕,谓曰:“界上亭长寄声问我,何以不为致问?”亭长叩头服实有之。(班固《汉书·赵广汉传》)

赵广汉是昭、宣时代的清官,官至京兆尹(相当于今北京市市长),为政清廉,不畏权贵,在民间威望甚高,据说他被腰斩时,有数万人为他流泪、求情。但他处理政务的手段很是阴森恐怖,不足为训。比如他任颍川太守时,对付豪强势力的办法,就是大兴告密之风,“吏民相告讦,广汉得以为耳目”。又比如,湖都亭长和界上亭长的私人谈话本来是很隐秘的,却逃不过远在京城的赵广汉的法眼,赵广汉因此被目为“神灵”。他果真是“神灵”吗?我相信,只要有权力在全国各地安插大批“秘密警察”,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赵广汉般的“神灵”。商鞅“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史记·商君列传》),熊十力先生称之为“侦探政治”,赵广汉的为政之道,实乃滥觞于这种侦探政治。侦探政治是专制政治的表现形式之一,目的是使天下之人互相窥探,互不信任,人人自危,从而沦为专制者的驯服工具:“天下皆为独裁者视听,则天下之耳皆自失聪,徒为独夫作资具耳。天下之目皆自失明,亦徒为独夫作资具耳。天下之耳目皆自失其聪明,则天下残毁,百世而难复活也。”(熊十力《韩非子评论》)赵广汉享有清誉,他的为政之道很容易被视为“清官之道”而获得认同,这是尤其需要警惕的。

又,商鞅最后被秦惠王处以车裂之刑,个人遭遇极为悲惨,但是他的学说却被历代专制统治者奉为治国圭臬,谭嗣同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仁学》),确非虚言。清世宗雍正就是施行侦探政治的又一个杰出代表。李伯元《南亭笔记》云:“雍正在外邸时,恒与商贾杂处,以深自韬晦。……及登大宝,各省皆置秘密侦探队。吏民一举动必以闻。吏则溺职有诛,民则偶语有罚,朝野肃然,不敢相欺诈。”又据昭槤《啸亭杂录》,雍正时,“王殿元云锦于元旦同戚友为叶子戏,忽失一叶。次日趋朝,上问夜间何以为欢,王以实对。上笑曰:'不欺暗室,真状元郎。’因袖中出叶示之,即王夜间所失叶。”种种阴森恐怖之状,无非商鞅之法的翻版。

公孙弘的借刀杀人术

上愈益贵弘、汤,弘、汤心疾黯,虽上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班固《汉书·汲黯传》)

汲黯是汉武帝时代的“第一直臣”,史书上说他“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史记·汲郑列传》),什么人都敢骂,什么话都敢说,弄得汉武帝很矛盾,一方面称赞汲黯是“社稷之臣”,一方面又大骂汲黯不识时务,是头蠢驴。汲黯最看不顺眼的两个人是公孙弘和张汤,他骂公孙弘是马屁精,靠溜须拍马当上了国家总理,又骂张汤是文棍、刀笔吏,整天只知道无限上纲,陷害别人。张汤出任最高法院院长的时候,汲黯当着他的面劈头就骂:“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而公以此无种矣!”所谓“而公以此无种矣”,就是你这个王八蛋早晚会断子绝孙!公孙弘和张汤被他这么一骂,当然恨得要死,但因为汉武帝喜欢“儒术”,所以他们也必须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能亲自动手收拾汲黯。有什么办法既能把汲黯置于死地而又显得比较体面呢?公孙弘的妙计是,让汲黯担任右内史(掌管首都行政),去管理京城的那帮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只要这些人被惹火了,就可以替汲黯收尸了。公孙弘不愧为官场老手,把害人的话说得很动听:“汲黯同志是国家的栋梁嘛,首都治安这么乱,只有像汲黯这样优秀的同志才有能力把它管好啊!”——要不是汲黯命大,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隙者,虽佯与善,阴报其祸。”可见公孙弘是一只“笑面虎”,借刀杀人成为他的惯用伎俩也就毫不奇怪了。董仲舒认为公孙弘是马屁精,不屑与其交往,同样遭到公孙弘的嫉恨。公孙弘对汉武帝说:“董仲舒先生是辅佐胶西王的惟一合适的人选。”为什么要把董仲舒弄到胶西王身边呢?胶西王刘非是汉武帝的哥哥,野蛮残暴,“数害吏二千石”(《汉书·董仲舒传》),如果董仲舒得罪了他,人头不保。幸运的是,“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史记·儒林列传》)。公孙弘的阴谋再次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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