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付会红/素面相见 / 开普饭

素面相见

作者：付会红

一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非常经典的情节，大学毕业论文答辩时我就选用过这个素材，今年暑假，重温这段文字，又有不一样的感悟。

宝玉这次挨打，父亲贾政下手很重，等到老祖宗贾母赶来，宝玉下半身已一片血渍，不能动弹了。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心尖子，消息传得很快，很快惊动了整个贾府。陆陆续续就有人来探望他，作者重点写了三位，宝钗、黛玉和凤姐王熙凤。

最先来的是宝钗。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宝钗家是皇商，大概所有的珍奇药品都有。我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拿着药拎着药而用托着药呢？“托”有高高举起，特意突出的意思。给人的感觉是，宝钗好像故意让众人都看到，我来探望宝玉了。接着她又问一句：“可好些了？”整个过程，宝钗都很平静，仿佛她的所说所做就是出于一种礼貌的关心，一种礼节。不能说没有真情，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凤姐一直是个很热闹的人，又是宝玉的嫂子，平素与宝玉关系也不错。很惊讶的是，她的探望更像是客套，只见“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

黛玉的探望是在宝钗与凤姐之间，原文是这样描述的：“就在宝玉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仔细一看，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

宝玉挨打后，黛玉没有第一时间赶到挨打现场，可黛玉的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无需言语，你可以看出她的关心与心疼，是发自内心，是未经雕饰的，仿佛那些板子就是打在她自己身上和心上。我常常佩服作者曹雪芹的厉害，《红楼梦》这么一部鸿篇巨制，他能照顾到每一个细节，并且还把细节写得如此动人与微妙，让你心领神会的同时，慢慢品味文字背后的深意。

二

《海上钢琴师》是一部好看的电影，我看了两遍。主人公莱蒙是一位被遗弃在豪华邮轮“弗吉尼亚号”上的孤儿，被善良的锅炉工丹尼收养，并教他读书写字，八岁时养父不幸丧生，莱蒙再一次沦为孤儿。不久以后，他无师自通的钢琴天赋被人们发现，直到后来，他成为了邮轮上的首席钢琴师。

此后的三十年，莱蒙的世界都在船上度过。他懂得如何去观察一个人，并用他独特的观察力和领悟力为船上来来往往的游客演奏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直到“弗吉尼亚号”老去，船长准备炸毁这艘邮轮。人们都在忙碌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记起莱蒙，更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儿。只有好友麦克斯卖掉了心爱的小号，不顾自己穷困潦倒的处境，千方百计来找寻他。哪怕被误认为疯子，他也坚信莱蒙就在“弗吉尼亚号”上。在锈迹斑斑、结满蜘蛛网的报废邮轮上，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相见。麦克斯终究没有说服莱蒙下船，而是尊重了好友的选择。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上，当邮轮爆炸时的那一声巨响，像极了莱蒙孤独、荒凉又绽放的一生。

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大男人麦克斯充满泪水的双眼。

三

等到医院检查报告出来，姑父已患食道癌晚期，他选择在去年七月份的一个下雨天，离开这个世界。悲伤之余，我们这些晚辈商量，侄儿们负责晚上坐夜，侄女们就在白天料理琐事。

天刚蒙蒙亮，趁着人少，我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给姑父磕了三个头。刚一起身，看到一位年龄约莫七十岁的老伯正坐在木椅上喘着粗气，盛夏的早晨有点凉快，老伯长衣长裤，脚穿一双过时的帆布解放鞋，上身套了件军绿色的马夹，额头上早已渗出细细的汗珠。他正在同外面的厨子闲聊，说是一大早走了十多里山路过来的，我一惊，换作我们年轻人，恐怕都难做到。我忙倒了一杯温热的陈皮水递给他，仔细一看，我想起来了，老伯是姑父远房的表哥，年长姑父两岁。老伯年轻时家里穷，到三十多岁才成亲，我以前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老婆与他吵架，呆在娘家死活不回来。老伯要姑父出面去调解，把人接回来。那时姑父是村里的支书，有头有脸的，面子大。还有一次是端午节前后，老伯挑一担自家菜园里的辣椒茄子送过来，受到姑父姑妈的热情款待，酒足饭饱之后，他突然来一句，你们搬到镇上来就是吃国家粮啵？这些好菜好饭都是国家分配的吧？当时正在读高中的我，心里还暗笑他的迂。

那几天，在喧闹的人群中，我总能有意无意看到老伯的身影。有时候，他正默默地盯着姑父的照片发呆，有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看做道场的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看哭灵的妇人装模作样的伤心，准备多讨孝家的几个赏钱。每每那时，我都会到督管那儿拿几盒烟递给他。

我想，假使姑父突然活过来，老伯肯定不是第一个冲上去抱着姑父的肩，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那个人；他一定是远远的站在众人之外，憨厚地笑一笑的那个老头儿。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你生前料得到；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你生前料不到。

《诗经》里面讲，素面相见，就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相见，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