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辆大金鹿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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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弘
作者简介：
王弘，山东省博兴县人，公务员。业余爱好摄影、旅行。自小喜欢文学，随笔记录身边的点滴，多篇文章获奖并在省、市书报刊登。
像往常一样，星期六的傍晚，父亲骑着他那辆闪着黑金的大金鹿回家来了。车把上挂得叮叮当当，有我们热切盼望的时鲜、瓜果，还有父亲送给奶奶的点心，碰巧还会带回一家人打顿牙祭的猪头肉或是湖区的醋沏小鱼。
大金鹿的车把弯弯的，像昂立着的鹿头，结实助壮的车身，让人感觉到踏实。后圈盖上金色的小鹿神气活现，彰显出主人不俗的身份。每次进村，父亲远远的就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这也是他多年来一直受村里人敬重的原因，不只因为辈分大。一路打招呼过去，人们的目光总是瞄向后车座上绑着的几块木板，在心里评测这又是块什么板材，能有什么用途，带着隐隐的羡慕。
父亲进了家门，自行车铃铛一响，车还未停稳，一群小鬼儿就围上来，夺包的夺包，翻口袋的翻口袋，找自己满意的东西。等孩子们散了，他才将车座上的几块板子卸下来，左右端详，一直瞅到喊他吃饭才进屋。父亲心灵手巧，自己会画图纸打家具。几年来，这辆大金鹿已数不清从城里为乡邻带回多少板材、配件，帮忙修理、打制了多少家具。直到现在，父亲戴着眼镜画图的景象，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母的结合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爷爷思想比较超前，省吃俭用送他去念乡里的完小。然而随着爷爷病世，家庭变故使他很快也休了学。凭着自己的勤奋，父亲练的一手好字，新中国成立后被选调到县公安局工作，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公安特派员。家庭条件较好的母亲一直上到县里的高中，是博兴一中的第一批学生。高中毕业后，分配到离家十几里路的小学教书。那时父亲是驻村的公安特派员，风华正茂。经人介绍，才貌相当的年轻人很自然地结合了，办了在当时很新潮的婚礼。姥姥做的两床新铺盖合到一起，父亲骑了一辆自行车，把母亲接到奶奶家吃了顿饭，就算成了家。然后两人回到工作的地方，开始了幸福的新生活。我常常想，当年父亲骑的是否也是这样一辆大金鹿呢？然后的然后，我们兄妹留下了坐在自行车上的美好回忆。
父母结婚不久，母亲就被保送上了惠民师范。听母亲说，父亲总是骑自行车送母亲去惠民上学，但多数时间是把母亲送到黄河边，母亲乘摆渡过黄河，再走路到惠民县城。大姐快出生时，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接的她，然后骑了整整一天把她载回了家，到家不一会儿大姐就降生了。
父亲一生最值得炫耀的经历，是济南战役结束后押解俘虏，徒步走了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现在家里还保存着他当年意气风发、英气磅礴地挎着盒子枪、骑着自行车的老照片。他当了大半辈子的乡村特派员，在湖滨公社小清河沿岸的村庄几乎住了个遍，天天陪伴他的就是那辆自行车。冬天顶着凛冽的寒风带夫挖沟修渠（出夫，抽出人或被派出去作临时性的修建、运输等事务的民工），夏天披星戴月防汛排涝，忙起来，常常三过家门而不入。
母亲任劳任怨地跟着父亲辗转多年，我家兄妹五个就分别出生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而只有我真正落生在家乡。七十年代初，国家号召“教师家乡化”，妈妈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老家，在这里重建新家。这样在老家生活了七八年，从湖滨到老家二三十里地，父亲终于骑烂了一辆自行车，换了这辆大金鹿。第一次骑回来时，几乎吸引了全村人的眼睛，愣头青的小伙子们换着帮地来观摩，大爷家的哥哥像守宝一样护得严严的，不让外人摸，更不用说推出门骑一圈了。每次回家不用父亲动手，哥哥们远远地迎上前接过去，擦车打油，保养得像现在的大奔一样。偶尔相邻有事的借出去，骑得飞快，到邻村转一圈保准赚回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儿艳羡的目光，据说四哥的媳妇就是这样引来的。
父母淳朴善良、乐善好施。那时村里有自行车的不多，听说父亲回家来，经常有邻居来借车子。大金鹿劳苦功高，很多邻居家的新媳妇就是用它娶来的。据说这辆大金鹿曾经立过大功，深夜为庄乡难产的媳妇去公社医院请来大夫，及时挽救了两条垂危的生命。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一年大半的独居使父亲的生活越来越不规律，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提前办了退休。为照顾父亲，我们一家又回到了县城，那辆大金鹿也被拉到了城里。进了城，大金鹿逐渐显不出它的优越感了，出门的机会也少了。本想送给哥哥姐姐，让它继续发挥光和热，哪知哥姐嫌它的笨重和老土，宁可每天跑着去上学，也不骑。这可把父亲气个够呛，围着屋子撵了哥哥好几天，也没治得他跨上那辆大金鹿。最后妥协，还是淘换了几张物资券，给三姐买了辆26的“凤凰”，给哥哥买了辆28的“飞鸽”。这时他们才像轻飞的燕子一样，穿梭在上学回家的路上，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打这以后，大金鹿就只有驮着年幼的我，跟着父亲回老家看望奶奶了。几年下来我从车前梁坐到了后座上，而父亲英挺的脊背逐渐佝偻了，两鬓也闪现出几缕银丝。我逐渐感觉到大金鹿也不像以前那么欢畅了，速度也慢了下来。是我长大了分量重了？但父亲每次回家还是爱带上我，我也愿意跟回去看奶奶。一直忘不掉奶奶常常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向北方眺望，看见个衣着光鲜的小姑娘老远就说：“是我家小红红回来了吗？”一直望到我真的来到老人家眼前，她都认不出来了……
大金鹿被闲置久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车圈也多了斑驳锈迹。他的主人身体也逐渐衰落，终于在最后一次骑车带着我看望奶奶后，父亲病倒了，此后再也没骑过他的大金鹿。他们相濡以沫走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最后在恹恹两相望中依依告别，留下了一串串深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