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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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6月5日,我回潍坊看望父母。父亲说:“咱老家的旧宅子,即将被拆除。你来得正好,回去看一眼吧,日后恐怕你想看也看不到了!”老人言语中有些伤感。

我的老家在城南庄家,始建于洪武二年,老祖宗从山西洪洞县迁来,迄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现有上千户人家,距市中心仅有4公里路程。随着城区日益扩大,耕地已全部被占用,盖起了楼房。如今,房地产开发商又盯上了这个古老的村庄,与村委会商定全部买下,盖成商品楼,对外出售。村民们还在为失去自己的耕地心疼,而今又将眼看着祖宗留下的“老窝”被端掉,心情沉痛,但也无可奈何。

父母已搬往城里居住,兄弟姊妹们也去城里谋生,老家已成空巢。后来,干脆出租给一位乡亲居住。我来到家门口,只见铁将军把门。门上陈旧的对联,字迹残缺,我用手抠去上面的残纸片,露出了底下半截斜贴的对联。我记得,那是在文革期间,哥哥亲手写的对联:“站在家门口,望见天安门。”那年除夕天气很冷,风又大,刚刚刷上浆糊,马上会上冻。哥哥刷浆糊,我急忙拿着对联往门上贴。谁知,风一刮,手一抖,就把一半对联贴歪了,很不受看。哥哥拉长了脸,埋怨了好几天,因此这副斜对联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里。就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把那悠悠岁月与这对联一起贴在了门上。

我从门缝里向院内瞅了瞅,见地上堆满了杂物,一群麻雀在觅食,当它们发现了陌生人,就“轰”的一声向树上、屋檐上飞去,“嘁嘁喳喳”地吵着。显然,这是很不欢迎我来。在窗子上方的屋檐下有一个窝,旁边还守着一只麻雀。它盯着我,似乎怕我去掏它的老窝。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我儿时曾经掏过的老窝。

记得当时那个窝口小,我伸不进手去,就使劲扒了一下窝口,于是就在窝口东边,扒开了一个三角形的缺口。四十年过去了,这个豁口,这个窝……我心里一激动,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记得最后一次掏鸟窝,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暑假的一天,我在葡萄架下写作业。一只麻雀在我头上拉屎,正落在作业本上。我顿时火冒三丈,放下作业,扛起梯子就朝屋檐下的那个麻雀窝冲去。我爬上梯子,把手刚伸进老窝,手背就被老麻雀拧了一口。我一撒手,这只麻雀就飞到梧桐树上去了。我又伸进手,掏出了用杂草和羽毛垒成的窝,窝里有6只刚孵化出的小麻雀,浑身没有一根羽毛,软软的,不停地颤抖着、挣扎着,黄色的小嘴,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有的还没睁开眼,有只小麻雀嘴里的半截虫子还没咽下。

我正打算把它们往地上摔去,母亲见了,急忙前来阻止,说我这是伤天害理,这样作孽,要遭报应的。我扭头又看了看树上的老麻雀,急得在枝上跳来跳去,就像一位丢了孩子的母亲,发了疯似的叫着,声音凄惨。我只好作罢,将手中的鸟窝放回了原处。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掏过麻雀窝。几个月过去了,我看见小麻雀在妈妈带领下,一只只地飞走了,从此这个鸟窝就成了空巢,再也听不到那“嘁嘁喳喳”的吵闹声了。我望着空巢,若有所失,心里空荡荡的。

我在院外转了转,看着低矮的草房,回忆起许多往事。这所草房建于1954年春季,那时我才4岁,我亲眼看到父母领着乡亲们垒这个“窝”的全部过程,深知盖屋的艰辛。我最高兴的是乡亲们打地基时,唱的那首打夯歌:

“吆腰了弯呀,弯弯了腰啊,狠狠地吆啊,吆吆好腰啊……”

他们看着邻村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傻女人,叫“一枝花”,就把她编了歌词:

“伙计们呀,快往东瞧啊,来了一枝花啊,赛天仙的好啊……”

夯歌铿锵有力、活泼诙谐,逗得小孩们“咯咯”地笑。

往事历历在目。这个老屋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父母养育了我们姊妹8个,4男4女,我在这个老窝里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记得那是196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饿昏在炕上,母亲轻轻地拍了我几下,才使我醒来。我第一句话就是:“娘啊,我饿啊!”母亲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了好几层,里面包有一块玉米饼子。她掰了半块,偷偷地递到我手里。我刚要问,母亲悄悄地对我耳语:“别出声。”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噙着泪花、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从此我再也没吃到过那么香甜的干粮。那种滋味儿是我终生难忘的,那是救命的半块玉米饼子。事后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工作单位里的午饭没舍得吃,自己饿着肚子省出了这块玉米饼子,是给最小的弟弟吃的。母亲看我饿昏了,快不行了,才掰给我了一半。

1960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艰苦的一年,村里吃食堂,仅有地瓜蔓,磨成粉,掺上地瓜叶,再蒸成菜团子。那时候,这些食品,也限量。村子里饿死了不少人,爷爷就是在那时因营养不良,病饿而死的。

提起那半块玉米饼子,我就眼泪汪汪,母恩终生难报啊。最令人难忘的是,在我初中毕业后,家中突然无辜遭到政治迫害,我在升学、参军政审中都受到了很大影响,高中被迫辍学,回乡务农。有一夜,别有用心的人闯入我家,把我的小书箱也给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了我心爱的几本小说还不算,还抄走了读书笔记。那是我多年来的心血啊!在那尘封的岁月里,自己感到前途暗淡、意志消沉,甚至产生过轻生念头。我父母在老屋里开导我,给了我很多安慰。面对狂风暴雨,我们就像小麻雀自身难保那样无奈。这个窝,是何等的脆弱啊!

风暴之后,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我们这8只“小麻雀”在逆境中长大,又在父母的引飞下一只只飞向远方,老窝便成了空巢。今天看这个老窝,看屋檐下的那个麻雀窝,又是何等相似。这个老窝,永远留下了艰苦岁月的影子,还有血和泪的斑斑痕迹。

我用手在老屋的砖墙上摸了摸,又用手指抠了抠。经过多年的风化,墙已变得那样松软,不用费劲,就抠出五十多年的岁月,却抠不掉心里的缕缕乡愁……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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