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排队“交公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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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1980年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之家。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的脑海中便有了一个我无法完全理解的词汇。它与我们这些农村家庭相依相伴,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决定着我们的思想甚至还支配着我们的喜怒哀乐,这个词汇就是“排队”。

在那个年代,有事先排队对于农民这个纯朴而庞大的群体而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家的猪要卖,爷爷四处求人说情,经过一番奔波劳累,讨来乡食品站发给的一张邮票大小的“合格证”。有了这个证,爷爷就可以率领着我的叔叔们,去食品站排队卖猪了。到了棉花采收的季节,叔叔们为了尽早卖掉棉花得到“油票”“化肥票”,往往要起个大早拉着棉花在棉站前排队,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才归来。甚至,冬天农村劳力“出河工”也得排队。那个场面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听叔叔们描述过:劳力们一人一辆独轮车,推着自己的被褥、铁锨、水及一大口袋干粮,排成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队,浩浩荡荡向着百里之外的黄河簸箕李防洪工程进发。最先到达的先选地扎帐篷、领任务,劳力们按照在队伍里的顺序自西向东排开,一场战天斗地的壮举开始了。在那些日子里,排队的焦急让他们顾不上寒冷与炎热,更顾不上饥饿与干渴。

我的爷爷和叔叔们为了生活,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排队等待的日子……

在那样的岁月里,一年到头农民不知道有多少日子需要排队。其中,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些排队交公粮的日子了!

麦收过后,热浪袭来,打下的小麦在地上摊晒二三日就开始变得干爽而坚实,于是装车交公粮的日子到了。

通往乡粮所的柏油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路的两边,车辆来去有序,并行的马车队伍和小推车队伍也各行其道,车声,人声,牲口声,声声入耳。

那时候,为了得到一支北镇冰棍儿,我是不会放过交公粮这一绝好“机会”的。我坐在马车高高的粮食“垛”上,透过破苇笠的烂洞,观察着路上来往的行人。那些光着膀子弯着腰推车慢行的人吃力而可怜,一根不宽的棉线襻带系住小推车的两个把手,又狠狠地勒在推车人酱紫色的肩膀上,压出一道道红色的印痕。在清脆的马蹄声中,他们一个个消失在我们家的破马车后面。那些面带笑容吹着口哨,把鞭子挥得“啪啪”作响的小伙儿们最为潇洒,简直成了这条路上最耀眼的风景:他们的车新而大,马高而肥,跑起来自然是足下生风,因此他们也不会和我们一样整齐有序地走在队伍之中。据说,这样的马车一般也不用排队,因为人们都害怕被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伤,因此这样的马车也是最早归来的。他们的鞭子梢上系着红绸,马脖儿上挂着铜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只要他们一声高喝、一声鞭响,马儿就会拉着车飞奔起来,前面的行人不用回头便远远闻声让路。每当有这样的马车迎面奔腾而来,爷爷和叔叔们的目光总是被它牵引很久,那种羡慕自然不必再说。

经过一番颠簸,我们终于来到了乡粮所一里以外的队尾,人们停下脚步,用马车或小推车在队伍中排着号。赶车的、推车的原地等待,随行的去“侦查”情况,于是为期一天的排队等待开始了。由于排队异常劳累和拥挤,在家庭中承担这项重任的往往是青壮年劳力,很少有妇女和老人。车下的人如蚂蚁一般,来回穿梭,沸沸扬扬。看见有人赶车踏上了归途,队伍中赶车的人就赶紧翘首观望队首处,期待着能赶紧向前挪动几步。

这时候,我是最为活跃的。我站在停着的马车上向四周观望着,寻找着属于我的一份乐趣。我在观察下面的人,有的头上捂白羊肚手巾,有的人头上顶着的苇笠比我的还要破,那边竟然有个老头儿用手指扒着下垂的眼皮四处“侦查”,于是我放声大笑。车下牵马的爷爷,叔叔们会因为我的大笑而白我几眼,烦了还要训我两句。为了安抚我的调皮,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热热的两分钱钢崩按在我的手心,我便欢呼着从车上溜下,去买那梦寐以求的北镇冰棍了。吃过冰棍,我也就不再有什么盼望和幻想了,在炎热的太阳下,我遮盖着一顶破苇笠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安静了下来,那些大人的烦躁,人群的喧闹却没有结束。

不知何时我从梦中醒来,爷爷和叔叔们已经踏上了归程。回家的路上,爷爷和叔叔们的心情就像我们空空的马车,轻松了许多许多。爷爷如释重负。他侧身坐在马车上,轻轻的摇着鞭子和叔叔们说话。听他说,邻村有几户人家因为麦子潮湿,被退回来了,那几家子回家还要再晒一两日重新去排队,这一番折腾要耽误浇地种棒子了。他们还说,因为验粮官忙了一天累了,检查麦子的标准也越来越严格,还有的人因为排队在队伍里起了争执,打了起来。后来,粮所有人出来训斥了他们一番,让他们都退后,我们家恰好捡到一个大便宜,先交上了“公粮”。叔叔们却在相互争功,都说是自己晒麦子出了大力气。

迎面又驶来一辆高大的新式马车,马是枣红色的蒙古马,车是雪白的新木车。叔叔们的眼光齐刷刷的奔着渐已走远的马车去了,爷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说他们不识货,那车是杨木做的不结实。

见叔叔们羡慕不已的样子,爷爷把马鞭高高举起向空中挥去:“啪”一声鞭子响直冲云霄,清脆而响亮。我们的老马一声嘶鸣,马车便飞奔起来。为了减少颠簸,我蹲在车斗里,两手紧紧把住车厢挡板。蹲坐在没有粮食的空车上,心情愉快无比!我们的马如身披彩翼的鸟儿,带着我们向着夕阳飞奔而去。

爷爷说回家后就卖了这匹老马,再卖点粮食,我们家要换一匹肥大的壮马,再等秋后卖了棉花和棒子还要打造一辆充气胎的新马车,叔叔们听了这个宏伟的许诺无比开心。经过这一天的颠簸和排队,我们完成了一年中的一件大事——交“公粮”。余下的麦子,从此就是我们个人的了,我们可以擀面条,蒸馒头,过几天还能去换西瓜。这种可以自己支配粮食的生活是对农民最大的犒赏。

如今,我们的生活里早已没有了那些排队卖东西,交“公粮”的日子。前几年,我又看到农民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手持购物宣传单,排在动感欢快的音乐中,那是实行“家电下乡”后他们在购买政府补贴的家电。我还看见他们手持存折,如长龙般排在农信社的门前,他们是在领取国家发放的各项补贴或者是在领取养老金。

同样是农民排队,虽然不改往日的熙攘和热闹,排队却再也不是青壮年的专利。老人们成了排队的主力军,如今这个队伍里,少了几分烦躁和拥挤,多了几分悠闲和谦让。在农信社的门口,有几个排队的老人竟然摆起了棋桌。

二三十年的日子一晃而过,如今日子好了,幸福和快乐不必等在庄稼丰收之后。红火的日子,天天富足,天天有快乐。快乐之余,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记得,那些排队“交公粮”的日子。

作者:王娟,山东阳信县人,邹平县某小学教师。从教十几年来,先后获得邹平县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优秀共青团员、三八红旗手、青年文明号岗位能手等荣誉称号,获邹平县第四届道德模范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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