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2)
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2)
——村庄记事:巷道冬日的景致
作者:冯吉岭
题 记
远离故土的漂泊者总是有一种沉淀贮存于心底而又挥之不去的情结——对家乡的眷顾和期盼,远离着家乡又总是在孤独里拥抱家乡,逃离了故土而又在暗夜里祭奠故土,告别了故情而又恭迎着故情,当你离开故土踏入异乡的那一刻开始,这种缠绵惆怅的思乡情结便犹如蛰伏的冬虫在你心里那柔韧处恒久储积下来了,当轻狂的年少蓦然回首渐行渐远,冬虫会渐渐在你的心底复活成长,蔓延久长,演绎成一缕柔软而又坚韧的游丝,交错纵横而又飘忽不离,不时在你心底层最柔软最易震颤的深处,搅动你的思绪、缠绕你的情怀、泛滥起你的惆怅,如一缕清风微微地呼唤你,又如一朵轻轻扬起的浪花轻柔地言语你,犹如你儿时在母亲轻柔温暖的怀里,听着柔美的摇篮曲甜美着笑靥渐渐睡去了,而此刻,母亲却又在轻声耳语,疼爱地柔声呼唤你的乳名让你醒来。
当我走出院子的时候恰好太阳西斜,我似乎又像一个游离于外漂泊的陌生者,拾捡着岁月斑斑点点的痕迹在我的眼前缥缈幻化开来。
我伫立巷道尽头放眼望去,蜿蜒的巷道似乎格外沉寂、萧杀而又宁静,宁静得有些出奇了,各家老屋层叠不齐婆娑抖动的阴影投放于东侧,门楼顶部的枯草一如老人稀疏的白发,土坯墙裸露着失去韧性的麦秆夹着枯草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像乞讨的老人支撑起孱弱的筋骨勉强站立起来,于无声处凄苦着脸等待遥不可及的施舍。
这是九五大爷的老屋吧,没错。门上拳头般大小的铁锁于锈迹斑斑里透着远古和荒凉。
“拿麦子换馍馍来……”—叫卖声往往最先穿透巷道、夹裹着白雾的寒气响起,黑夜朦胧里,影影绰绰的身影斜斜地挽着竹篮在寒夜尾末出现在巷道的入口,黎明便降临了。叫卖声或浑厚或悠长或童稚,有老人,中年女人甚或十几岁的孩子,声音在似乎凝固的寒气中交替连绵,不时就有树挂被声音震动散落下来,晶莹剔透散漫巷道。
九五大爷便是其中的一个。由于他的馍馍蒸得似乎格外好些,听说几乎把白面榨干了水分,和面不是用手而是用面杠,蒸出来的馍馍也就格外劲道,四邻八乡听了他的叫卖才肯出来。终于被人举报了,我眼睁睁看到九五大爷被一群戴红箍的人从家里揪出来,竹篮当场焚烧,如小孩儿般雪白的馍馍被踩踏在泥泞里,九五大爷跪在面前连声求饶:“再也不敢了。”
于是叫卖声于我的耳鼓充盈起来了,仔细辨别:“吱呀一声”,谁家的大门开一条缝隙出来,邻家奶奶或者大娘探头出来,手里抖抖索索端半瓢麦子,叫卖者循着声音吃力地过去蹲下,拿出杆秤约了斤两,把麦子放进斜背的口袋,相互耳语着讨价还价,最后叫卖者掀开层层的棉被,一股透着热气的麦香浑然飘出弥漫开来。
如今漂泊在外的我再难嗅到这股麦香了。
馍馍大概八个或者六个一斤,长长的身子托着一个个小脑壳,活脱像一个个灵动的小孩儿家,似乎很顽皮地相互依偎着挤在一起,尚小的我看到邻家的大娘咀嚼馍馍一口口抿入身背着的婴儿嘴里,自己痴痴地含着手指流着口水在想,也许就应该“小孩儿才有资格吃小孩儿了。”
现在想来也许不肯咬下一口了,生怕破坏了这手牵手的依恋顽皮。
“吃个馍馍尖,将来当个官……”童谣在远古里穿越时空悠悠凝响传来,伴着婴儿的啼哭和悠扬的叫卖,在霜雪弥漫的净洁和沉寂里交替传递久远,悠荡而又回声嘹亮。
吃个馍馍尖该是多少代人延续传唱而又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慢慢踱步拾捡着故去的岁月,一扇大门敞开着,这是喜旺的家吧。馍馍的叫卖声尚未远去,紧跟着清脆的梆子声轻敲着来了,卖油条的老人甚或孩子背一只纸箱或者编篓,穿的大棉袄也好像在油锅里浸泡过泛着油光,晨曦的衬托也就格外显亮了,梆子声有节奏地敲着点儿,叫卖者也佝偻着弯腰慢慢踱步,踏着落满树挂的凹凸不平巷道。他们很熟悉每一个巷道里的每一户人家,纸币在那个时节格外稀少,大部分人家以物换物,能够用纸币买一根油条喂养孩子的人家并不多,一径长长的胡同也就为数不多的几家,一毛钱一根,根根被柳条穿起来很整齐地排列起来,也极其像个个黝黑的小胖孩儿手挽手偎在一起,可爱又极具诱惑,油香的味道又弥漫开来了,穿行于整个巷道。
我进门的时候喜旺正在炕上抽烟,依然是一副不知愁苦的模样,笑嘻嘻地迎着我紧着让我进屋。悬吊的胳膊在胸前依然悠荡。
他年长我五岁,父亲忍不住贫困一怒之下闯了关东从此音讯全无,他娘好像整日躺在炕上咳嗽不止,每次我们贪玩去找他,他总是偎在娘的怀里不忍离开,于是我们一群恨恨地离去不稀罕和他玩耍。十二三岁的他就在大集上乞求了一个纸箱,在亲戚家赊欠了一箱子油条穿乡叫卖,一天能跑几十里路。那一年下了大雪,他独自一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背了一箱子油条犹如小黑点儿在荒野里晃来晃去,踩踏进冻土坑里晕了过去,醒来后爬不上来就一个人蜷缩里面嘤嘤抽泣,听到有动静便呼救几声,待了大半天才被路人发现搭救了他,尚剩的一箱子油条硬是没有舍得吃一根,一条胳膊摔坏了落下了终身残疾。
见面唠嗑,他依然抽着烟笑眯起眼叹口气说:“没觉得有啥苦,这不都熬了过来吗。”
我似乎又闻到了久违的馃子(油条的别称)香。
我们似乎很忙,永远伤痛的心扯出来狠狠摔在地上,又不得不拾捡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少要紧的事务推卸不了,回乡并不太难,但我们似乎永远要找寻一个陌生的远方去跋涉,似乎远行更令我们向往。漂泊流浪的远方有瑰丽的珠宝,当满脸憔悴的,表情漠然回归时,我们似乎凄楚无奈地仍然注视着远方。
我们远行后是一个孤儿漂行于异国他乡,回归后老娘已不在,我们仍旧是一个孤儿。
我们似乎更应该祈求母亲的原谅,可是,冥冥中的老娘已经远去了,哪怕你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仍旧摆脱不了孤儿遥远里隔膜而又惆怅的万分悲哀。
巷道里疙疙瘩瘩好像冻土凝结,不是的,这脚下的疙瘩绝不是冻土,即使来年也不会融化,因为它承载了几百年的脚踏,疙瘩应该是已去的古人鞋帮里遗留下的痕迹。磨不掉也永远铲不平。无论你乡关何处,也无论你漂泊任何美妙而又飘忽的城市,我们心底里回归的永久是这个小小童年的门庭巷道。
我轻脚踱步,生怕惊扰了童年的思绪在巷道里穿越漫行,当一门庭剩了仅存的歪歪斜斜的门框依偎着生满枯草的土墙勉强伫立时,我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福大爷家的门楼,遥远里我追寻着福大爷的身影,我坚信,勤快的人永远昭示着希望并唤醒着黎明。
当馍馍的叫卖声穿透沉寂,福大爷家的门栓几乎同时响动,福大爷的脸敦厚慈祥而又面无表情。我的影像里似乎老人嘴里永远叼着烟袋,盛烟叶的荷包永远在脖子近前悠然荡来荡去,毡帽上挂满带刺的霜花,嘴里喷着白白的烟雾和热气,背了粪篓拿了粪叉,迎着各家逐次冒出的炊烟消失在迷雾里,甩给我的永远是一个似乎定格的黑黝黝的身影。
福大娘则整日坐在门道前极有耐心地缠绕着织布用的棉穗,两只手翻来覆去把白白的棉线缠过来又绕过去,偶尔断了就很利索地接起来,不时暗自偷偷笑一笑,然后扭头仔细瞅瞅巷道,静静地望一会听一会,就又低下头来缠绕棉穗。
奶奶说:“你福大娘的儿子五岁了不会走路,整天坐在一张小木板上看着过往的人来来去去,嘴很乖巧,总是甜甜滴叫大娘。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说是能治好孩子的病,拿了大娘几十个铜钱,夜里让把土炕烧得热热的,大锅里烧热一袋子沙土铺在炕上,把孩子架在沙土上再盖上厚厚的棉被,孩子勉强探一个小头出来,看着煤油灯的亮光绝望地念唱:‘灯看我,我看灯’,渐渐孩子没有了力气,熬不到天亮孩子断气了,打那以后,你福大娘就得了病,整天在门口等儿子回家。”
我依然悄然走动,聆听每一点轻柔的声音,幻化每一幅舒展开来的美景。
眼前是一片坍塌的废墟,朽木碎砖镶嵌在瘫软的泥墙里,枯草在寒风中凄凉地摇曳,这是兰奶奶的家。
兰奶奶是孤寡老人,听奶奶说老人年轻做了媳妇不久,丈夫当兵去了,从此杳无音信。老人似乎永远端坐在一间低矮的土坯屋前,手捋佛珠,很虔诚地闭了眼,干瘪的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和苍天神佛对话,即使盛暑燥热,蝉鸣如潮的夏日也如是。有时候老人的声音渐渐含糊,脑袋模模糊糊地歪斜了,粘知了的我们欢笑着走过来,老人便猛然惊醒,很厌恶地瞅瞅我们,然后双手合十叩拜致歉神佛,甚觉罪过罪过。
兰奶奶常和奶奶耳语探讨:“我这辈子修行好了,下辈子便是有福之人了。”
后来兰奶奶似乎再也不愿意熬这凄苦的日子,就在一个清晨慢悠悠地走到井边跳了下去,事前没有一点征兆。村人把她打捞上来时,湿漉漉的面容似乎透着微笑,显得格外干净,手里紧紧握着那串佛珠。
不知老人如今在那边是否属于有福之人了。
天紧跟着就要亮了,炊烟慢慢升腾幻化为股股漂浮的云层,浸透霞光小心翼翼地一起曼舞时,挂满枝头的霜挂开始飘零,风箱的鼓哒声夹杂着女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啼哭声、鸡鸣狗吠声蔓延整个巷道,或许有谁家新娶的媳妇穿了一身的大红,羞怯地低了头被人簇拥着给父母大娘叩拜问安,一片欢笑声又散开来,新媳妇又似乎暗里透着窃喜可以领取赏钱。
卖豆腐的梆子声浑厚雄起而又久远,在大街上传来,和各种声响混杂一起,奏响远古而又贴近的黎明。
我们移转了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看过了一道道类似的风景,而心底的歌、梦中的家却似乎永远在小小的纸糊的窗口遥相呼应。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并不格外在乎,一切都似乎显得悠来荡去如同自己的衣袖极显平常,当你抖抖身上的尘土愤然离去几十年,转身回眸,原来看似极其平常的一切才凸显出它的弥足珍贵,哪怕是你裤管里尚未抖净的一粒尘埃。
如陈酒储存久了才真正可以品味它的芬芳,如陶罐经年后就连卷裹的尘土也会彰显它的浑厚。
忽然一首歌于悠远里传来:“千万里,我追寻着你……”他唱的是追寻纽约,我说的是乡间古道,似乎相去甚远。时间和空间两者似乎永远不能扯牵在一起,在我看来,无论相隔多么悠远,也无论你的地位有多么卑微,时代的特征和印记总会在遥远贫困的乡间一隅呈现点滴。家乡既具体又模糊,具体到河湾,小树,甚至一个极小的拇指大的漩涡均清晰可辨,具体到鸡鸣、狗吠、猫叫均充耳可知,模糊到你即使于梦里也仅仅呈现一个大概的轮廓。
于是,记起了古人的一句叹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作者:冯吉岭,笔名哲理,现从事法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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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