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记忆:“牛事儿”散记
伫立故乡西北湾甜水井台上,背倚柳丝倒挂的垂柳,乍见夕阳西下,余晖下西北湾冰凉的水纹也似乎有了暖意。西北湾四周挂满余晖的青草尖在夕阳的笼罩下,显得有些迷迷朦朦。尤其是西北湾东边靠近圩壕一边的蒹葭挺挺的沐浴在余晖里,给人带来一种怅惘的遐想。忽见一头老牛,脚踏青草,身披霞光,闯进了画面。牛背上还横坐着一个玩童,正用一枚短笛信口吹奏着断断续续的曲子,惬意地随晚风而来。乡村的晚景在老牛的脚步声中和晚笛的吹奏声中,立马生动了起来……
这应该是七十年代故乡的光景吧!故乡的这一光景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梦如幻。有时甚至怀疑这种景象的真实性。每到此时,总是有那么点儿强迫性地去细理童年的时光。
故乡的春景给人以希冀和憧憬,而故乡的秋景却给以收获和欣喜。
到了秋收时节,鲁北大平原上成片成片的高粱挺直了腰杆,就如同鲁北的汉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涨红了脸,在邻家玉米姑娘饱含深情的注视下,羞涩的低下了头颅。旁边不忍偷窥的谷子谦逊的象个教书先生,正低头构思自己的华章……
秋收时节的傍晚,故乡的田野显得格外的生动。夕阳下,经过一天劳作的老牛车背负着秋的收获,在夕阳的注目下,托着长长的影子,向炊烟袅袅的村舍低头奔驰着,硕大的牛蹄叩击着大地,如同交响乐中的节拍,沉稳而动听。不知牛队伍里哪头老牛打了一个响鼻,大道上的同伴似乎听到了召唤,都在响鼻声中加快了步伐……一时,乡村的收获声,人们的欢笑声,牛蹄对大地的叩击声,车轮的滚滚声,汇成了乡村最为生动的乐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的画卷从原野青纱帐深处一下子涌向了村口……
站在大队三秋生产指挥部广播塔上,拿着喊话筒的我,忘记了广播,心灵被这一滚动的场景深深震撼了……
七十年代,正在读小学的我被推荐为大队三秋生产指挥部宣传员。正是这一经历,让我有幸站到了村口高高的广播塔上(借用村口几株高大的杨树塔建而成),居高临下,目睹了乡村秋收时节老牛晚归这一动人心弦的场景。
也许,正是这一场景让我和牛结下了不解之缘。起初,对牛的感知,只是一种肤浅的认识。只是站在高高的广播塔上领略老牛晚归的风景罢了。直到后来,对牛的兴趣和进一步认识,还得从一部电影《青松岭》说起,尤其是电影中中那激动人心的插曲!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
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奔前方哎~
电影和歌曲让我迷恋上了赶车,就时常缠着生产队的车把式学赶车。那时候,马车是不敢,而且也不让练习的。但赶个牛车还是满可以满足一下好奇心的。当时,不但天天缠着车把式学赶车,还借了一把赶车的大鞭,天天学电影里老车把式张万山抽鞭子。老车把式的鞭头可有准头了,只见老车把式鞭子一甩,苹果树上一个鲜红的苹果就应声落地了。我也照葫芦画瓢,在我家的梨树上天天练习……
练习的结果是,一个梨也没抽下来,却抽光了满树的梨叶子。爷爷见状曾生气地质问:“你和梨树有仇呀!”
在练习赶车中虽沒多少进步,却渐渐了解了不少牛的习性。牛虽然不会说话,但绝对能听懂人言,懂得人情的。有句话叫做:“牛马比君子,畜类也是人”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比如人对牛发出的指令,“得,打,喔号,越依……”这些牛语,牛都不但能听得懂,而且还按指令进行着准确的劳作。还有许多有“灵性”的牛,根本不需要主人发出指令,就可以自觉的从事自己熟悉的劳作。比如拉车走到熟悉的路上,即使主人不做指令,无论拐弯抹角,老牛都能安全的把车驾驶到目的地,绝对比今天A照的驾驶还要安全。过去曾说老马识途,这老牛也同样识途。
牛,也是会捣蛋的,也有犟脾气。生产队有一对梨花牛,一头又会偷懒,还活道不好,常常干着活就玩趴蛋的把戏。有一次在耕地中偷懒的梨花牛又玩趴蛋,扶犁的社员怎么拉都不起来,忽然心血来潮,就用火烧牛屁股,尽管牛屁股烧掉了一层皮,牛却仍然没有起来。为此,烧牛屁股的社员还挨了批评。而另一头牛那不仅活道好,而且脚步还快。每次给队办企业去塘沽送鱼筐,其他生产队的马和驴都跑不过它,四队的社员自豪的称它为“神牛”。
人民公社时期,各个生产队都有饲养处和专职的饲养员。因为牛是生产队的重要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牛在农业生产劳动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公社明令禁止宰杀耕牛。当然,也有例外,当年,我们生产队的一头老黄牛病了,经向上级请示批准宰杀。那个时候杀头牛,不但是生产队的大事,而且,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是要造天谴的,一般人是不敢动手的。我们生产队只有一个叫长恩的光棍汉敢对牛动手,但也不代表他心里沒有忌惮。因为,动手之前他都要喝碗壮胆酒,而且把刀藏在背后,嘴里还念念有词,“人家不卖俺不买,人家不吃俺不宰”随说着随靠近牛,突然出刀,把刀一下子全部捅进了牛咽喉里了,随之,鲜红的血一下子喷涌了出来……
可是,在这次宰杀老黄牛时却遇到了意外。当饲养员从牛棚把牛牵出来时,老牛的孩子小黄牛跪爬着,哀叫着跟了出来。那小黄牛一步一跪,一步一爬的无助的哀叫声,让人心里一紧一紧的。尽管有几个老人出来做了阻拦,可宰杀的步骤仍照常进行。当把老牛牵到长恩面前时,老牛突然跪下了,同时,两行热泪从牛眼里奔涌而出……
此时的长恩紧了紧腰带,咬了咬牙,厉声呼到,“把牛眼给我捂起来!”几个人赶紧用一条破口袋片子捂起了老牛眼。长恩一看急了,又大喊,“捂住小牛的眼!”小牛在挣扎中,被捂起了眼睛……
在哀嚎中,老牛倒在了血泊里……
他日耕作,依依田间。
今被宰杀,哀哀凄惋。
牛犹如此,人何以堪。
……
牛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心里明白得很。据我们村老人们讲,在日伪时期,鬼子汉奸常常进村牵牛宰羊。为了防止鬼子汉奸把牛牵走,一听鬼子进村,家家户户都会把牛牵到野外的庄稼地里,指令牛伏着别动,这样就躲过了鬼子的抢掠。时间久了,鬼子一来,只要把牛放开,牛就知道有了危险,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村子,自觉地潜伏进庄稼地里,即使一天不吃不喝,也不发出任何的鸣叫。待鬼子离开后,主人们便会站在圩子墙上向野外发出呼叫,牛儿听到主人呼叫,便会钻出庄稼地,向圩子门涌来,并会用独特的眼神在大街上寻找着自己的主人,见到了主人都会摇着尾巴向主人致意,毫无差错地各进各家。
1978年冬,小岗村18位农民以“托孤”的方式,率先在土地承包责任书按下鲜红手印,实施了“大包干”。这一“按”竟成了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份宣言,它改变了中国农村发展史,掀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小岗村也由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一跃而为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从此,贫穷落后的小岗村便成了学习的榜样,一时,单干风吹遍了全国。
随着单干风的到来,不仅吹垮了几十年的生产队公共积累,也吹垮了生产队若大的牛家庭。
到了单干风吹到鲁西北时,已到了八十年代的初期。八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有一天,料峭的寒风吹打着雪花,直往人的衣领里钻。生产队饲养处里的十几头牛被一一牵出了屋外,拴到了场院边上的木柱子上,要进行评价分配。牛,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都不情愿地迈着步子,鸣叫着,被牢牢地拴在了雪地里。不管牛多么不情愿,但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由于户多牛少,估价后分配,好几户人家才能分到一头牛。在牛分配中,我家也和六户合伙分到了一头黑事牛(母牛)。长恩几家子分到了那头黄牛,也就是被长恩宰杀了母亲的那头。正当长恩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牵小黄牛时,不知是有意无意,长大的小黄牛一头把长恩撞到了墙上,一下子撞断了三根肋骨,若不是被人拦阻及时,非给当场撞死不可。
单干后,合伙的牛由于在饲养和使用中出现了种种矛盾。最终,人们都不得不把牛陆续的卖掉了。我家合伙的黑牛,最终的结局也和其他的牛一样,终于也被卖掉了。记得,在黑牛被人牵走的那天上午,正路过生产队饲养处的废墟。黑牛见到废墟,也许也和人见到了故土一样,有一种别离的不忍,突然挣脱缰绳,跑了上去,然后慢慢伏下去,头冲着村口,发出了一声声低沉的哞哞的叫声……“哞……哞……”
老黑牛的别离,让我们家终于连一根牛毛都没有了。所有的轻重农活一下子全都落在了家人的肩上,一时间,人们又进入到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一切的农活,耕耩犁耙,运肥运粮,一切都得靠人力劳作了。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个,我是长子,当年二十来岁的我便担负起了牛的使命。耕地,耩地,拉车,我就被理所当然地塞进了辕里,开始了拉套生涯。当一步一步跋涉在田垄间,当艰辛的脚步迈得腿酸腰痛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头能从拉套中替换下我来的牛。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已,疲惫的脚步依然要在田间跋涉。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一个尽头。以致那个时段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头耕牛。
为了摆脱这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为了家庭能够有一头梦寂以求的耕牛,我以少有的勤奋,努力准备着中考。到了一九八二年,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惠民师范这一神圣的求学殿堂。两年的惠师生活转眼飞逝。到了一九八四年,我从惠民师范毕业了。毕业分配后,人生的第一个改变,就是领到了工资。虽然,每月的工资仅仅是六十多元,但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现今的自己已经具备了买牛的资本。于是,我向所在的单位周刘联中说明情况,暂借三百元的买牛款。单位领导非常同情和理解我的请求,经研究后很快答应借钱给我,所借款项每月从我工资里扣除三十元,以致扣完为止。一方面对校领导的关怀千恩万谢,一方面兴冲冲的跑回家,把一厚摞三百元的现金郑重交到了父亲手中,由父亲择日去集市买牛。当父亲打听到邻县无棣的耕牛比较便宜,便在深秋的一个无棣大集上,起了个大早,约上邻居一个王姓大伯,揣好了钱,奔无棣县城去了……
父亲买牛的这天,人虽然在学校上课,心却牵挂着牛事。于是,上午集中上完了全天的课程,请假后,跨上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虽然是奔波在乡间的土路上,但胯下的自行车却在脚下生风,二十几里的路程下来,身上早已冒出汗来。到家后见父亲还没回来,就随便吃了几口饭,又跨上自行车,向无棣的方向奔去。当我骑车走到十多里外的银高乡驻地时,便远远见到父亲和邻家大伯牵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黑牛,沿着公路走来……乍见此情景,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一下子袭上心头。为了寻求一种真实的感觉,我迎上去一把牵过了小黑牛,任小黑牛在手里蹦哒和冲撞着。正是这种蹦哒和冲撞,才让我激动的心更加踏实。当父亲确定我牵牛稳当后,在我一再催促下,风尘仆仆步行了几十里路的父亲和邻家大伯终于骑自行车放心地走了。在宽宽的公路上,我独自牵着小牛,任小牛在手里撒欢蹦哒。想不到,走了这么远的路,小黑牛还依然那么精神,待仔细看来,小黑牛全身上下无一点杂毛,黑得如绸缎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两只黑黑的牛眼在怯生生地审视着陌生的我,一对刚刚钻出头皮的牛角倔犟地挺立于黑毛之中,两只耳朵警惕地翻动。见到小黑牛如此可爱,我便上前去抚摸一下它的脊背,刚刚触到牛毛,小黑牛便机警地一下跳开了,我赶忙抓紧手里的缰绳……
当牵牛进村时,我故意放慢了脚步,仔细地回复着乡亲们的询问,感受着人们的眼神。毕竟,那个年代,家里买上头牛已是足够可以炫耀一下的大事了。
小黑牛的进家也给全家带来了欣喜,真不亚于家里娶了一个新媳妇,全家上下一时全都洋溢在了欢乐之中。
小黑牛伴随着我们家人的脚步一天天长大,在父亲天长日久的训练中学了一身的本事,耕耩犁耙样样精通。不但把我从劳作中替了下来,也大大提高了我家的劳动效率,为我家过上好日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尽管,我已离家多年,但那头小黑牛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辨。故乡那片热土上,耕牛劳作的身影时时浮现于脑海。每次回家的路上,多期望再能再见到田野里老牛耕作的身影,听一声耕牛的哞叫声,还有那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朴实的脚步声呀!那一份牛耕时代的田园风光,只能去记忆里寻找了……
过去,曾经有过形容农家幸福生活的一句话叫做,“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既是庄户人家对幸福生活的一种追求,也是对庄户人家温饱心态最真实最直接的的一种描述。在这幸福生活中,除了土地,家庭,子女和住房,再就是耕牛了,可见牛在庄户人心目中的位置是何等的重要。
在过去年代,还流行过一句话,叫做“甘做革命的老黄牛”。这革命的“老黄牛”自然是指的“老黄牛”精神。因为老黄牛,在人们的心目中,总是那样地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忠于职守、任劳任怨。新中国建设时期,正需要这种“老黄牛”精神,而这种“老黄牛”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内涵之一。
可到了当今,“牛”的概念却受到了颠覆。近年来,老黄牛在农业生产劳动中已逐渐的失去了作用,在劳动的场景中已逐渐淡化了牛的身影,那“老黄牛”精神也随之成为了过去。现在一提到牛,人们立马就会想到满大街挂着招牌的什么“肥牛”。在人们的眼里,一提到牛,无疑就是一盘口中肉,桌上餐了。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