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东的散文 ☆ 又是十七楼
作者简介:
剑东(金学忠)出生于金源第一都阿城,黑龙江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诗林》《诗潮》《绿风》《诗选刊》《诗歌月刊》《安徽文学》《星星诗刊》《青年文学》《剑南文学》《山东文学》等杂志和多种年度选本,自选诗集《阿骨打城头的雪》《阿骨打城头的寂静》。
爱是一切可能的动力。
---剑东(金学忠)
关于十七
文 | 剑东
《十七楼》
十七楼到了,电梯门沉重地张开了两扇嘴唇,他就像被吐出的异物。工具兜背在肩上,上面的雪还没有融化,白花花的一直沉到肚子里,有些冷。这鬼天气,说下就下,来的路上摩托车几次打滑,每次刹车舌头底下都冒汗。
摘下手套,敲门。隔着防盗门传来带着铁锈的硬邦邦的问候:“谁”。“修洁具的”。
透过门镜,感觉到里面光线一暗,门被推开了一道缝:“进来吧,卫生间在那边,换鞋,别把工具兜放地板上,脱下来的外衣就放在卫生间里。”一个戴着眼镜纹着唇线腰身有些臃肿的中年女士用舌尖扔过来一串扁扁的指令。环视了下房间格局,起码有140平,装饰的富丽堂皇,根据经验,他闭紧了嘴。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天已经有些暗了,东北的冬天天黑的早。)
他把工具兜放在防滑砖上,很麻利地脱掉外衣打个卷搁在马桶盖上。打开工具兜,将要用的工具一件一件轻轻地摆在地上。“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有问题,修完了把你站过摸过的地面和墙面擦一下。”扁扁的声音在卫生间门口又一次响起,他依旧保持沉默。屋子里很温暖,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打了个冷战。
墙壁上花洒头挂了很厚的一层渍子,洗手盆龙头上也挂了一层。“明天我不上班,我让XXX替我代两天课,后天不是大礼拜嘛,已经买好了今晚的机票去上海参加……”。他摇了摇头,想笑,却很快咽了回去,干活吧,一会儿还有一家呢。
没有超出他的预计,四点半准时完活儿。“东家,您来看看完事了。”“等会儿,没听我打电话哪?不懂事。”声音这次是方方正正的砸了进来。
五分钟后,扁扁的声音天籁一样响起:“都修好了?你站过摸过的地方都擦了吗?没有用我的洗手盆洗手吧……如果以后再有问题,我可不付你工钱的。”“是的,都弄好了,您来看下。”“看着还行,就是你站过的地方没有擦干净,就那样吧,一会儿我再收拾。”
在透过眼镜片的折射的目光监督下,他收拾好工具兜,穿上外衣。“一次性拖鞋装兜子里带走吧,这是四十块钱。”“不对啊东家,电话里不是说好了五十吗?怎么少了十块。”“你看看你才干了多长时间,抢钱啊。”“我们也不容易啊,这大雪天……”“行了行了,别磨叽了,不就十块钱嘛,看你急成这样,给你。”光着脚背着兜子倒退着走到门口,穿上鞋,“我给你开门,你刚才干完活没洗手。”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蹲在电梯口,他系好了鞋带,“电话号不会换吧,别过几天又坏了没地方找你去”扁扁的声音透过钢铁的缝隙钻了出来,更扁了,“不会”。
当他走出大楼,天已经彻底的黑了,摩托车上盖了厚厚一层雪,旁边的垃圾箱冷静地看着他。翻出那双一次性拖鞋,他有些自嘲地嘟囔了一句:“伙计,生命如此短暂。你的终点到了。”戴好手套发动摩托,灯光下的雪有些发红,飘飘洒洒的给这几栋贴遍了理石的大厦戴上了围脖儿。他心里默念着下一家的地址,走最近的路还要两公里。松离合加油,摩托车后轮扭了一下,慢慢地滑行了出去。路上已经很少看到行人,往日飞奔的那些轿车现在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他小心的紧紧地攥着车把,幻想着下一家的场景。
雪越下越大,雪真的太大了,仿佛天地间就剩下白茫茫的大雪还有他这个移动的斑点。这场雪和他童年的那场很像,但却不是,童年的那场大雪躺在他的梦里,至今未醒!
关于十七
文 | 剑东
《又是十七楼》
从十七楼下来,雪下得更大了,天空扯出一面暗红色的大旗在风中晃动,被防盗门夹扁的声音就像个紧箍套在这座大厦上,也勒进了他的每一寸神经。拉开风门启动摩托车,他沿着还没压实的积雪摇摇摆摆地跑向了下一家。
“还是十七楼”。当他按响单元门的门铃,自嘲一样的嘟囔了一句。
1703的房门在他走出电梯的一刻已经敞开着,一个满头白发穿着青色家居服的老太太站在门厅:“小伙子,修理水龙头的吧。”“是”“快进来,下这么大雪把你折腾来,怎么来的?”,“骑摩托”,“太不安全了,让你打车来好了。”“习惯了”。对话还在继续着。他按照习惯,在门外脱下了鞋,袜子上都是雪水浸透的水渍,“大娘,不好意思,要弄脏您的拖鞋了,刚才把一次性拖鞋扔了。”“没事的小伙子,厨房在那边,有热茶,你先喝一杯。”“不用了谢谢。”按照经验,这只是客套下。
这是一套复式,客厅起码有50平以上,装饰得简单大气,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起码有三米长的湘绣——上善若水。
他小心翼翼的在厨房的地砖上摊开了工具兜,麻利的打开橱柜的门,关上了总阀门,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最后的滴答声音撞在墙上再没有弹回来。老太太上了二楼不知做什么去了,他没有冒失的去动任何器物和已经坏掉的水龙头,按照经验,一切得等东家在场才能做,不然,有很多事情说不清,如果遇到刚才那家的女主人,会有很多意外发生。厨房收拾的干净利索,即使刚打开的橱柜的角落都没有一丝灰尘,他摇了摇头: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年轻的还没有年老的活得利落。
“小伙子就是这个水龙头,我怕跑水,才把你折腾来的。”,“好的大娘,我现在就给您看看”老太太的话听着很舒服,箍在头上的那个被防盗门夹扁的声音一下子就碎了。老太太下来之前,他已经估算出大概的问题出在哪里,拆下密封压盖,取下密封胶圈,他微微一笑,因为水杂质多了些,磨损了。从兜里拿出新的密封圈:“大娘,换个新胶圈就行啦,小毛病。”“哦,我也不懂啊,小伙子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干吧”。
这样的小问题经常遇到,他三下两下就换上了新的,然后打开阀门,拧开水龙头,水来啦,关上,没有一滴水渗出:“修好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好工具兜,掏出装在塑料袋里的抹布,往外边退边擦他碰到过的地方。“哎呀,小伙子,可不麻烦你了,一会我自己擦就行啦”他没有说话,背着工具兜退到了门口,脱下了拖鞋,站在门口。“小伙子,谢谢你啊”
老太太说着话,指着门边的换鞋用的鞋凳:“你坐下。”他感觉有些意外,这才注意到,老太太一只手端着茶,还冒着热气,另一只手拿着一双袜子和一副鞋垫。“先把茶喝了,暖暖胃,一会骑车冷,再把袜子换上,你的袜子都湿透了,把鞋垫换上,这是我自己做的,手工钱我去给你拿。”
当他走出单元门,雪还在下着,似乎比刚才还要大,脚底下却暖融融的,一直暖到了心头。老太太是目送他上了电梯,他没有听到防盗门被关上咔的那一声,自然也就没有被夹扁的:“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有问题,修完了把你站过摸过的地面和墙面擦一下。”勒进神经的比这漫天大雪还冷的声音。
关于十七
文 | 剑东
《第十七次记忆》
天空沉着铅灰色的脸,下了两天的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在拉棉扯絮,就像弃妇对着大地这面镜子絮叨个没完没了。
小区里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 他艰难地推出摩托,在大家踩出的脚印里拉风打火。摩托车好像被这场大雪吓呆了,怎么踹都没反应,蹲在雪里,他反复的检查着这台老车,十年了,早就该退休了。明年吧,等孩子毕业了,一定换台新的,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换上了一根新电蜡。还好,十几分钟的折腾虽然让他出了一身汗,但是车被启动了,眉毛和胡子已经挂起了白霜。走吧,伙计,和你再跳一场冰上芭蕾。他在自己都听不到的嘟囔声里出发了。
摩托和前车保持着很远的距离,这路面想把车一脚钉住那就是痴人说梦一样。他把车牢牢地控制在前车车辙印里,这是多年的经验,放慢速度,如果没有紧急情况不会出现问题,顶多就是后轱辘打打摆子。突然,从后面蹿上来一台奥迪Q7在他身边加大油门冲了过去,带起来的雪正好糊在他脸上。还好骑得不快,但车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稳住了车把,两只脚牢牢地踩着积雪下的坚冰,抬起头冷冷地扫了前面那台Q7一眼,突然想起两句忘了出处的诗句:“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惹不起躲着你行了吧,远远地跟在这台Q7的身后,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过了两个街口,Q7右转。怎么这么倒霉?他也是往这个方向,这个念头还没撂下刚转弯,那台Q7又从只能一台车通过的清出积雪的路口快速地倒了出来。只有选择往右靠边或者被撞上,但路面上的冰不给选择的机会,Q7的后保险杠只是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前轮,已经快停下的摩托还是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右侧,人车一起摔倒在了雪地上。而那台Q7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退出路口向左转方向,卷起的雪潇潇洒洒。
咬咬牙,从车下拽出被压住的腿,起身,扶车。幸亏雪厚,只是转向灯碎了,他也没有感觉到身体哪里不舒服。望着前面跑得不算快的Q7,望着还没熄火的摩托,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他把牙咬得咯咯响。起步,没有顾虑的加大油门,在隔着两个街口的一个小区大门口,追上了停下来的Q7。他把车横在了Q7车前,望着车内的一男一女,男的和他岁数差不多40多岁,很富态的穿着一件黑貂儿,女的最多不会超过30,面目还算清秀长着两条有些跋扈的眉毛,但有明显的下眼袋。摘下手套,他掏出烟点着了一根,吸了一口,然后把烟丢在了雪地里,看着雪地上被烫出的那道深深的有些呆板的痕迹。靠着摩托,左手放在背箱上,抬起头眼睛盯着车里的一男一女默不作声。
“有病啊你,站我车前面干啥。”那个男的推开车门张开镶着一颗金牙的嘴:“找揍还是找死……让开,老子一个电话要你的命。”“你想咋的,不就是刮了一下你那破车吗?不就想讹俩钱儿?我们没工夫搭理你这样的主儿,麻溜儿地给我让开。”那个女的下车横在他们中间,双手掩着雪貂衣领翕动着薄嘴唇。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又点燃了一根烟,这次吸了一口没有扔掉,而是叼在嘴里。缓慢地把绑在摩托上干活用的那根70公分长当做水暖钥匙用的六分铁管抽了出来,用左手抓住铁管的另一头,两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好像在体验一种久违的感觉。“把你那俩臭钱儿揣好了,一会儿我给你钱。”他没有吐掉叼在嘴里的烟,从牙缝里蹦出的这几个字让他感到很孤独和寂寥,这种孤独和寂寥已经忘了有多少年没来找过他。
他开始移动脚步,停了一下,移动一步,又停了一下,风背着雪花好像也停了两下。这时候在他眼里,整个世界就是一颗金牙,两片漂浮在风里裹着雪貂领子的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