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康斯坦丁·卡瓦菲斯诗选

            “我对着美看得太久”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凝望得太久

我凝望得太久,  
它充盈了我的双眼。  
肉体的轮廓。红的唇。妖媚的四肢。  
秀发仿若取自希腊雕像;  
总是那么美,即使未曾梳理,  
它垂下来,轻轻的,遮着白皙的前额。  
爱的脸容,一如我的诗歌  
渴求的那样……在我青春的暗夜,  
我的夜,那隐秘,那相约……

9点以后

12点半。自9点我点上灯  
坐在这里后,时间过得飞快。  
我这样坐着,没有阅读,  
没有言语。在屋子里全然孤独,  
我又能和谁说?  
自9点后我点上灯  
我年轻身躯的阴影  
诡异的魅惑我,叫我想起  
那些幽香禁闭的房间,  
那些逝去的感官欢娱——多么大胆的欢娱啊。  
它还给我领回  
那些如今已然陌生的街道——  
如今热闹的夜总会关着门,  
剧院与咖啡馆也不知去向。  
我年轻身躯的阴影  
还给我带回那些让我伤心的物事:  
家的不幸,离愁别绪,  
对亲人的感念,以及  
对并不熟知的死者的追忆。  
12点半。时间怎样的流逝。  
12点半。岁月怎样的流逝。



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我消磨着  
苦闷的时日,我来回踱步  
寻找着窗户——当一个窗户  
启开,它将是一帖安慰。——  
而窗户了无踪影,抑或是我  
无法寻见。或许找不到它们是最好的结局。  
或许光亮是另一种新的蛮横。  
天晓得他又会将什么新事物暴露。  

 

在船上

 

像他,敢情,

这幅小小的铅笔肖像。

在甲板上,匆匆一挥而就,

那个魔幻的午后,

爱奥尼亚海环绕着我们。

像他。不过我印象里他更好看。

他敏感得近乎病态,

从他表情里暴露无遗。

此刻我的魂灵,将他从岁月里

带回,他看起来比画上好看。

从岁月里。一切都已老去—

这张速写、那艘船、那个午后。

招魂

一支蜡烛足够。柔和的烛光

当幽灵来时,那些爱的幽灵,

更合时宜、恰如其分。

一支蜡烛足够。今夜的房间

不该太亮。陷入冥想,

全心接受,借柔和的烛光—

在深深的冥想中我再造幻景

唤回幽灵,那些爱的幽灵。

趁时间把他们改变之前

 

分手时他们心怀伤感。

他们也不想这样:世事让别离成为必然。

生活的压力逼他们其中一个

就要远行—纽约或加拿大。

他们感到的爱,当然,也不比从前;

对方的吸引力越来越小,

其实已减弱大半。

不过天各一方,那也并非所愿。

世事难抗。或许是命运

扮作艺术家,决意将他们在此刻拆散,

趁心死之前,趁时间将他们改变之前

让一人在另一人眼中容颜不变,

永远是那个二十四岁的俊俏青年。

这儿的空间

 

房屋、咖啡馆、整个街区的格局

多年来我一刻不停地看见、穿越:

在欢乐与悲伤的时刻,我编造出你,

辅以如此多的事件与细节。

对我来说,你整个儿已被装入我的感觉。

在台阶上

我正走下那声名狼藉的台阶,

你穿门而入,有一秒钟,

我看到你陌生的脸,你也看到了我。

我侧身以防你再次直视我,

你仓皇从我身边走过,遮着你的脸,

闪进那座声名狼藉的房屋,

在那,你我一样都得不到欢乐。

你找寻的爱抚,只有我能给你;

我找寻的爱抚—你疲惫而善解人意的眼睛已说明—

只有你能给出。

我们的身体感到了并找寻着彼此:

我们的血液与肌肤明白。

慌张痴迷之间,我们却藏起。

在街上

他的俊脸蛋儿有点儿发白,

褐色的眼睛看起来挺累,神色恍惚,

二十五岁的人说二十也有人信,

穿着打扮还真有艺术家的范儿

—看领带那色,领子那剪裁—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

就像在破禁的享乐梦游,

就是那场他刚刚偷尝的享乐。

祷告

大海刚刚吞没了一个水手。
他的母亲还不知道;她走到
圣母像前,点燃一根蜡烛,
祈祷风和日丽,他能早日回家——
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着起风的动静。

当她祷告恳求的时候,
圣像在垂听,面色沉重而忧伤,
因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儿子再也不能回来。

在晚上

那注定不能长久——

经年的阅历让这不难猜到。

不过命运还是让结局来得有点儿突兀。

就那么着完了,那美妙的生活。

尽管香芬那么强烈,

我们睡过的床那么宽敞,

放纵的身体得到那么多快乐。

回声来自放纵的日日夜夜,

从那些日日夜夜传来,

来自我们与彼此分享的青春的火焰:

我又一次拾起一封信,

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昏暗。

忧伤聚来,我走上阳台,

盼着在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

能看到什么,排解我的忧伤,

比如微小的动静,在店铺里,在街上。

身体,记住…

身体,别只记住你曾被如此爱过,

和那些你睡过的床榻,

记住注视你的眼神中

那些公然地燃烧的欲望,

与为你而颤抖的声音—

机缘巧合,才将它们阻隔。

此刻一切都已沉入往昔,

似乎你也曾将委身于

那些欲望—曾如何燃烧,

记住,在那些注视你的眼神中,

记住,身体,那些声音为你曾如何颤抖。

 
  在一样的空间里
 
  家,市中心,四邻街坊,
  多年以来,我所见的和所走的地方。
  我已在喜乐与哀愁中创造你:
  如此多的细节,如此多的事物。
  对我来说,你已化为情感。
 
  
 
  没有谅解,没有怜悯,也没有羞耻,
  他们建起又高又厚的墙在我周围。
  现在我坐在这里绝望着。
  我已经不再想什么:这恶运撕咬着我的心;
  因为外面还有许多事情在等我去做。
  啊,他们垒墙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没有留意!
  可我真的没有听见那些筑墙者的谈笑与声响。
  悄无声息地,他们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道路的颂歌与挽歌

第一个步行者的行走,
第一个小贩的活跃的叫声,
第一个窗户、第一道门的
开启——是道路
在早晨拥有的颂歌。

最后一个步行者的脚步,
最后一个小贩的叫喊,
门和窗户的关闭——
是道路在傍晚拥有的
挽歌的嗓音。

单 调

一个单调的日子紧随着另一种
完全相同的单调。同样的事情
会发生,它们会再次发生——
同样的时刻找到我们又离开我们。

一个月过去又引导另一个月。
一个人可以轻易猜出那来临的事件;
它们就是昨天那些沉闷的事件。
翌日凭借着不像翌日而结束。

伊萨卡①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祈祷旅程漫长吧,
  充满历险,充满发现。
  
  不要害怕莱斯特律戈涅人②,
  独眼巨人还有愤怒的波塞冬。
  你在路上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如果你理念崇高,如果一种
  美好感情触及你的躯体和精神。
  你永不会遇到莱斯特律戈涅人,
  独眼巨人和凶猛的波塞冬,
  如果你不把他们牢记灵魂中,
  如果你的心不在你面前抬高他们。
  
  那么祈祷旅程漫长吧。
  祈祷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祈祷你将如此愉快、如此欢乐
  进入第一次见到的港口!
  停留在腓尼基③的市场上,
  购买精美的物品,
  珠母和珊瑚,琥珀和乌木,
  还有各种令人愉快的香水,
  尽你可能购买令人愉快的香水;
  拜访众多的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又讨教。
  
  总是把伊萨卡记在脑海里。
  到达那里是你的最终目的。
  然而完全不要行程匆匆。
  最好让它持续漫长的岁月;
  甚至在你年老时才泊碇在那小岛上,
  因你的一路所得而富有,
  不期盼伊萨卡会把财富奉献给你。
  
  伊萨卡给了你美丽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永不会上路。
  然而她再也没有什么要给你的。
  
  要是你发现她贫穷,伊萨卡就不曾欺骗你。
  随着你获得的巨大智慧,随着那么多经历,
  到那时你当然明白了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注: ①希腊西部的爱奥尼亚群岛的一个岛屿,传说为希腊神话中英雄奥德修斯的家。
        ②奥德修斯在回家旅程中所遭遇的野蛮的食人族。
        ③叙利亚古国,濒临地中海。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Constantine Cavafy 1863-1933)是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奥登、蒙塔莱、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在抒写同性爱的诗中,卡瓦菲斯可以说做到了前无古人……埃利蒂斯在其诺贝尔文学奖演说曾有这样一句话:“另一个极点是卡瓦菲斯,他与艾略特并驾齐驱,从诗歌中消除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达到结构简练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这句话很能道出卡瓦菲斯的重要地位和概括他的风格。
 
卡瓦菲斯生于埃及亚历山大一个富裕的希腊家庭,这个家庭是从土耳其君士坦丁堡迁来的,是所谓的散居者。卡瓦菲斯少年时代在英国伦敦读书,1880——1885年回到君士坦丁堡居住,然后返回亚历山大。从此,除了因病到法国、英国、意大利和希腊做短期旅行之外,他都一直居住在亚历山大。由于家道中落,他在当地水利局任职,1922年才退休。他创作严肃,发表的几乎都是短诗,很少超过一页,题材多涉历史神话,或哲理和个人感情的抒发,显示出独特的风格.他是怀疑论者,否定或嘲弄基督教、爱国主义和异性爱的传统道德标准.他的文风和格调是现实主义的,使人感到亲切.他把人们熟悉的历史题材写成抒情诗,因而在他逝世以后仍然很受欢迎,也很有影响.
  
卡瓦菲斯生前没有正式出版诗集,他的诗只在少数的亲友中传阅。19O4年他曾私下出版一本只有十四首诗的小册子,1910年作了修订,增加了七首。这以后他的诗陆续以单面印刷的形式私下“出版”,这其实跟手稿差不多。他的诗集迟至1953年,即他死后两年,才正式出版。但英国小说家E·M·福斯特早在《亚历山大指南》一书里便介绍过他,并收录了一首诗。1924年福斯特将卡瓦菲斯的几首诗(包括《伊萨卡岛》)推荐给艾略特,在《标准》杂志发表。 
                        

Ithaka:伊萨基岛,希腊西部的一个岛屿,传说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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