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肖普: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立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并且你爱我。

(包慧怡译)

北海芬

纪念罗伯特·洛威尔

我能辨认出一英里外

纵帆船上的绳缆;我能清点

云杉上新生的球果。苍蓝港湾

如此宁谧,披着乳色肌肤,空中

无云,除了一条绵长的,蓖好的马尾。

群岛自上个夏天起就不曾漂移,

即使我愿意假装它们已移位

——凫游着,如梦似幻,

向北一点儿,向南一点儿或微微偏向

并且在海湾的蓝色界限中是自由的。

这个月,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花,

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

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

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

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

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

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

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

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多年以前,你告诉我是在此地

(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姑娘们”

学会驾驶帆船,学会亲吻。

你说你享受了“这般乐趣”,在那经典夏日。

(“乐趣”——它似乎总让你茫然失措……)

你离开北海芬,抛锚在它的礁石里,

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之上……现在你——你已

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

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

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包慧怡译)

此诗写于1977年9月诗人洛威尔去世后不久,一年后正式发表。North Haven, 美国缅因州诺克斯郡皮诺波斯科特海湾畔的滨海小镇,字面意思为“北港”、“北方庇护所”。1974年,毕晓普在此租屋,生命中最后几个夏季常常在此渡过,住在北海芬以北卡斯汀村的洛威尔曾来此看望她。毕晓普曾在笔记本中写道,这儿是个远离纷扰的理想隐居所:“从住处可以看见水域,一整片巨大的水域,还有田野。岛屿十分美丽。”——译者注

⊙地 图

陆地仰卧在海水中,被绿色的阴影覆盖。

这些阴影,如果真实的话,它们的边缘

出现了一串长长的布满海草的礁石

那些海草使得海水由绿色变成纯蓝。

或许是陆地斜躺着从底下把海洋托起

再不慌不忙地拉回到自己身旁?

沿着美丽的褐色的砂石大陆架

陆地正从水下用力拖曳着海水?

纽芬兰的影子寂静平坦。

黄色的拉布拉多,爱斯基摩人在上面

涂了油。我们能够抚摸这些迷人的海湾,

在玻璃镜下面看上去快要开花了,

又像是一只干净的笼盛放着见不到的鱼。

海岸线上小镇的名字标到了海上,

几座城市的名字则翻越附近的山脉

――当激情大大超出了动因

印刷工人享受到同样的兴奋。

这些半岛从拇指和食指间提取海水

犹如妇人触摸庭院里光滑的家当。

地图上的海洋比陆地更为安逸,

它把波浪的形状留给了陆地:

挪威的野兔心急地奔向南方

它的侧影摇晃于海水和陆地间。

国家的颜色分配好了还是可以选择?

――最能表示水域特征的色彩是什么。

地理学并无偏爱,北方和西方离得一样近

地图的着色应比历史学家更为精细。

我捉到一条大鱼

把他放在小船旁边

一半露出水面,用我的钩子

固定在他的嘴上的一角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

他悬垂着令其烦恼之重,

顺从而又庄严

似乎毫不在意。此处彼处,

他的褐色皮肤上被拉出皱纹

就像古老的壁纸,

还有它那深褐的条纹

也像是壁纸上

那盛开的玫瑰

在岁月中被沾污和磨失。

他身上布满圈圈点点,

就像精美的菩提花饰,

他被小小的白色海虱所侵染,

还挂着两三片绿色的海草。

此时他的鳃还呼吸着可怕的氧气

——那吓人的鳃,

新鲜而充满了血液。

那粗糙的白色鱼肉会被如此可怕地切削,

折叠放起有如绒羽,

那大骨头和小骨头,

他那闪亮的内脏,

呈现夸张的红色和黑色

还有那粉红的鱼鳔

就像一朵大牡丹花。

我看进它的眼睛

那双眼比我的眼睛大出很多,

但更浅,而且是呈现黄色,

从那老旧的

布满划痕的鱼胶里看进去

用污浊的锡纸

那虹膜被支撑和压紧。

那双眼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但并没有

引起我的凝视。

——那更像一个小物体

在光线下的微微倾斜。

我钦佩他那阴沉的脸,

那下颌的机构,

而后我看到

在他那下唇上(如果你能称它为下唇)

残忍地,湿漉漉地挂着五根旧鱼线,

或者说是四根,外加一个导杆,

那线轴仍然固定在上面,

五个大鱼钩,

牢牢地长在它的嘴上。

一根绿色的线,在他挣断的点上被磨损,

还有一根完好的黑线

突然抻断的地方还皱起波纹,

这力道使他得以逃脱。

就像缎带上的金牌

摇晃中被磨擦消蚀

一绺五根毛的智慧胡须

从他的疼痛的下颌中长出。

我凝视许久

胜利感注满了带缺口的小小船舱,

从那舱底的小池中。

在那里汽油散布了一道虹彩

从生锈的马达

到水斗生锈的桔色,、

到那被阳光晒裂的横坐板,

到那被绳索牵系的奖架,

到那船舷上缘——直到每一种东西

都成了虹彩,虹彩,虹彩!

我把鱼放回了大海。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年2月8日-1979年10月6日),美国著名女诗人。她是美国1949-1950年度的桂冠诗人,发表的诗作不多,但几乎囊括了美国所有重要的奖项,包括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古根海姆奖、美国国家书评奖等。1969年出版《诗全集》,奠定其杰出诗人的地位。1979年逝世,享年68岁。

继艾米莉·狄金森之后美国20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之一。布罗茨基、希尼、帕斯等众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推崇备至。伊丽莎白·毕肖普,诗人中的诗人,被认为是“狄金森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一生都在流浪和漫游中度过,自称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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