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华梅西餐厅的红菜汤最有名
从哈尔滨回来,我对在中央大街华梅西餐厅吃到的俄式红菜汤念念不忘。
小学四年级,读完《青年近卫军》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爱上了希施金的油画。高一的课堂和自习课上,在书桌下面坚持读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 《战争与和平》。班主任李老师并不批评我上课看小说,他认为我作文好,有看小说的特权,只是提了提沉重的大部头,为我犯愁:“这啥时候能看完呀。”
也许仅仅是因为,读了太多俄罗斯和前苏联时期的小说、诗歌,看过许多俄罗斯的油画,对那遥远神秘的国度有许多神往与怀旧之情,红菜汤便在一个细雨迷蒙、饥肠辘辘的午后,安慰人的同时,也留存了太深刻太美妙的记忆?
爱那汤的香滑入骨,不腻不淡。吃一口干咸的列巴,再续上一匙红菜汤,又软又暖,滋味一时无可比拟。
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巫森不堪我唠叨,终于华丽丽变身大厨,尝试做了红菜汤。端上来时,对着那一大碗艳丽的色彩我一言不发,滋喽喽先喝个痛快。大厨倒谦虚,虽然高考俄语只错了一道小题,不然就是满分,能看懂俄文菜谱,仍然强调说有十五种做法,牛肉汤不够地道,番茄酱换成了番茄,也没有加俄式火腿,炖的时间不够两小时......
不劳而获的人就没什么发言权了。配了半瓶王朝干红。我的恍惚里,有哈尔滨午后长久等座后终于拿起刀叉后的欣然。亦有许许多多重叠的记忆与想象。
阿赫玛托娃的《我没有掩起那扇小窗》:“我没有掩起那扇小窗/或直接看到里面的房间/我现在很快乐/因为你不能离我而去/那就把我叫做罪人/恶意地嘲笑我吧/我曾是你的失眠/我曾是你难以忍受的思念”。契诃夫的《樱桃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共青团员之歌》旋律。红场。地铁。克里姆林宫。静静的顿河。在独自醒着的黑夜里给我无数激励的卓娅、波波夫。想象中的安娜.卡列尼娜,黑色天鹅绒长裙,宽檐羽纱帽子.....它们在我面前一一叠加,毫无顺序,却如此清晰。
不得不说,我喝的哪里是红菜汤,那是童年开始形成的一些挥之不去的情怀。那片产生了伟大艺术的神奇的土地,红菜汤只是它的一个具象。长久之后的今天,它终于以红菜汤的形式,给了我一个怀想与沉浸的理由。
人们的向往有些可能在现实中永远找补不回来了,只能依赖一些细小的事物和细节达成想象的完满。谁能理解我在一个暑假里整天对着《少年文艺》封底上希施金的《林边的花》产生的无尽遐想?那幽深的林边,细小的白色花朵,那密林的缝隙处露出的一角蓝天,寒地特有的森林景观,极令我沉迷。
我曾问过一个画油画的朋友,他居然不知道希施金的这幅画。而在自家餐桌上仿制的红菜汤,可能不亚于那幅复制在杂志上的油画,食物能够充饥,而味道帮我们完成抵达远方,抵达艺术渲染的坦途。流放西伯利亚心怀梦想的饥寒者,最切近的渴望,可能就是一盘红菜汤。寒地特有的食物,须暖胃养人。
番茄、牛肉、圆白菜、火腿,慢慢熬煮近两个小时。咕嘟咕嘟的声音里,有岁月静好之感。来自异国也来自成长之路的红菜汤,里面凝结了一个时代的记忆。我庆幸有生之年遇到它,帮我为记忆这坛老酒开了封。
后来听说华梅西餐厅的红菜汤最有名,其实也是歪打正着。当时中央大街对面的马迭尔餐厅有位子,对面却要排队等位。我们就选择了排位。偶然的相遇,也许是几十年人生里的宿命。
某年,我教俄罗斯留学生拉福和星座综合汉语,他们回国时请我和其他几位老师吃饭。用中国食材做的汤、奶油饭和提拉米苏蛋糕,充满了异国风情。饭后,我撑得一时走不动。拉福和星座一再和我拥抱,一再说:“老师,我们最爱你。”汤并不是红菜汤,但我还真是当成红菜汤喝的。我们三个人有许多共同爱好,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唉,此刻,我真的好想念他们俩,我的异国的孩子。
今天,无论彼处和此地发生了怎样的变革,我们都是大地上或驻留或漫游的子民,拥有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故乡,同一个精神家园。这语言,以食物作媒介。这故乡,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大地。这家园,是人类最可宝贵的艺术。
配图:和星座、拉福上综合汉语课
摄影:漫野凉透